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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基本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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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来自:优酷


IP属地:安徽1楼2014-01-19 20:00回复
    北平的天又高起来!八一三!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了!
    祁瑞宣的眉头解开,胖脸上拥起一浪一浪的笑纹,不知不觉的低声哼着岳武穆的《满江红》。
    瑞全扯着小顺儿,在院中跳了一个圈,而后把小妞子举起来,扔出去,再接住,弄得妞子惊颤的尖声笑着,而吓坏了小顺儿的妈。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坏了,可怎么办!"小顺儿的妈高声的抗议。
    祁老人只晓得上海是个地名,对上海抗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慨叹着说:"劫数!劫数!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兴中国敢与日本决一死战,而在理智上却担忧自己的生意:"这一下子更完了,货都由上海来啊!""爸爸,你老想着那点货,就不为国家想想!"瑞全笑着责备他老人家。
    "我并没说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声辩。小顺儿的妈莫名其妙,也不便打听,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议吃一顿茴香馅的饺子。歪打正着,瑞全以为大嫂是要以吃饺子纪念这个日子,而大加夸赞。"大嫂我帮着你包!"
    "你呀?歇着吧!打惯了球的手,会包饺子?别往脸上贴金啦!"
    天佑太太听到大家吵嚷,也出了声:"怎么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开,而后告诉妈妈:"妈!上海也开了仗!"
    "好!蒋委员长作大元帅吧?"
    "是呀!妈,你看咱们能打胜不能?"瑞全喜欢得忘了妈妈不懂得军事。
    "那谁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几万小日本再说!""对!妈你真有见识!"
    "你们要吃饺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两下子,什么都知道!""搀我起来,我帮她拌馅子去;她拌馅子老太咸!""妈你别动,我们有的是人!连我还下手呢!"
    "你?"妈妈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来。瑞全忙过去搀扶,而不知把手放在哪儿好。
    "算了吧!别管我,我会下地!这两天我好多了!"事实上,她的病是象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她精神好的时候,她几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阵不舒服,她便须赶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来。立起来,她是那么矮,那么瘦,瑞全仿佛向来没注意过似的;他有点惊讶。他很爱妈妈,可是向来没想到过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小老太太。再看,妈妈与祖父,父亲,都长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亲,他觉得奇怪,而不知怎么的就更爱她。再看,她的脸色是那么黄,耳朵薄得几乎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上海开了仗,早晚他须由家里跑出去;上海在呼唤他!他走了以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妈妈呢?是不是能再见到她呢?
    "妈!"他叫出来,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她。
    "啊?"
    "啊——没什么!"他跑到院中,仰头看着那又高又蓝的天,吐了口气。
    他到东屋看了看,见大嫂没有容纳他帮忙包饺子的表示,没出声,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该走了吧?想想看,上海一开仗,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里等好消息!"
    "到上海去?"
    "是呀!以前,想走我找不到目的地;现在有了去处,还不走?再不走,我就要爆炸了!"
    "怎么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轻力壮,又象学生的样子,日本人能轻易放你过去?我不放心!""你老这么婆婆妈妈的,大哥!这根本是冒险的事,没法子想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说,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咱们再仔细想一想!"瑞宣含着歉意的说。"怎样走?怎样化装?带什么东西?都须想一想!"
    "要是那样,就别走啦!"瑞全并没发气,可是不耐烦的走出去。
    瑞丰有点见风驶舵。见大家多数的都喜欢上海开仗的消息,他觉得也应当随声附和。在他心里,他并没细细的想过到底打好,还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态度不使别人讨厌。
    瑞丰刚要赞美抗战,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为太太的口气"与众不同"。
    瑞丰太太,往好里说,是长得很富泰;往坏里说呢,干脆是一块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没有脖子,猛一看,她很象一个啤酒桶。脸上呢,本就长得蠢,又尽量的往上涂抹颜色,头发烫得象鸡窝,便更显得蠢而可怕。瑞丰干枯,太太丰满,所以瑞全急了的时候就管他们叫"刚柔相济"。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她的脑子或者是一块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过是一块象蹄髈一类的东西。
    "打上海有什么可乐的?"她的厚嘴唇懒懒的动弹,声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满脂肪。"我还没上过上海呢!炮轰平了它,怎么办?"
    "轰不平!"瑞丰满脸赔笑的说:"打仗是在中国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轰平?就是不幸轰平了,也没关系;赶到咱们有钱去逛的时候,早就又修起来了;外国人多么阔,说修就修,说拆就拆,快得很!"
    "不论怎么说,我不爱听在上海打仗!等我逛过一回再打仗不行吗?"
    瑞丰很为难,他没有阻止打仗的势力,又不愿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说上海打仗的事。
    "有钱去逛上海,"太太并不因瑞丰的沉默而消了气:"你多咱才能有钱呢?嫁了你才算倒了霉!看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啬刻鬼,连看回电影都好象犯什么罪似的!一天到晚,没有说,没有笑,没有玩乐,老都撅着嘴象出丧的!""你别忙啊!"瑞丰的小干脸上笑得要裂缝子似的,极恳切的说:"你等我事情稍好一点,够咱们花的,再分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丰太太的胖脸涨红,鼻洼上冒出油来。
    中国的飞机出动!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边老象有飞机响似的,抬着头往天上找。他看见一只敌机,但是他硬说是中国的,红着倭瓜脸和孙七辩论:"要讲剃头刮脸,我没的可说;你拜过师,学过徒!说到眼神,就该你闭上嘴了;尊家的一对眼有点近视呀!我看得清楚极了!飞机的翅膀上画着青天白日;一点错没有!咱们的飞机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孙七心中本来也喜欢咱们的飞机能来到北平,可是经小崔一说,他就不能不借题抬几句杠。及至小崔攻击到他的近视眼,他认了输,夹着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铺户去作活。到了铺户中,他把小崔的话扩大了一些,告诉给小商人们。他一手按着人家的脸,一手用刀在脸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声而恳切的说:"我刚才看见七架咱们的轰炸机,好大个儿!翅儿上画着青天白日,清楚极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胁之下,谁也不敢分辩。


    6楼2014-07-04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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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短鼻子上出着细小的汗珠,手与唇都微颤着。爬墙的危险,与举动的奇突,使她兴奋,勇敢,而又有点惧怕。爬到墙那边,她就可以看见英雄的家;虽然英雄已死,她可是还能看到些英雄的遗物;她应当要过一两件来,作为纪念!想到那里,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假若不是桐芳托她两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树。上了树,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险把幻想都赶了走。她的眼睁得很大,用颤抖的手牢牢的抓住墙头。
      费了很大的事,她才转过身去。转了身,手扒着墙头,脚在半空,她只顾了喘气,把一切别的事都忘掉。她不敢往下看,又不敢松手,只闭着眼挣扎着挂在那里。好久,她心里一迷忽,手因无力而松开,她落在了地上。她的身量高,西院的地又因种花的关系而颇松软,所以她只觉得心中震动了一下,腿脚倒都没碰疼。这时候,她清醒了好多,心跳得很快。再转过身来,她看明白:其余的屋子都黑忽忽的,只有北房的西间儿有一点灯光。灯光被窗帘遮住,只透出一点点。院中,高矮不齐,一丛丛的都是花草;在微弱的灯光中,象一些蹲伏着的人。高第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大着胆,手捂着胸口,慢慢的用脚试探着往前挪动,底襟时时挂在刺梅一类的枝上。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里有两个人轻轻的谈话。她闭着气,蹲在窗下。屋里的语声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钱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钱大少爷。听了一会儿,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象胶东的人。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来看看窗帘有没有缝隙。急于立起来,她忘了窗台,而把头碰在上面。她把个"哎哟"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听到。灯立刻灭了。隔了一小会儿,钱先生的声音在问:"谁?"
      她慌成了一团,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着头,半蹲半立的木在那里。
      钱先生轻轻的出来,又低声的问了声"谁?"
      "我!"她低声的回答。
      钱先生吓了一跳:"你是谁?"
      高第留着神立起来:"小点声!我是隔壁的大小姐,有话对你说。"
      "进来!"钱先生先进去,点上灯。
      高第的右手还在头上摸弄那个包,慢慢的走进去。
      钱先生本来穿着短衣,急忙找到大衫穿上,把钮扣扣错了一个。"冠小姐?你打哪儿进来的?"
      高第一脚的露水,衣服被花枝挂破了好几个口子,头上一个包,头发也碰乱,看了看自己,看了看钱先生,觉得非常的好笑。她微笑了一下。
      钱先生的态度还镇静,可是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之感,眨巴着眼呆看着她。
      "我由墙上跳过来的,钱伯伯!"她找了个小凳,坐下。
      "跳墙?"诗人向外打了一眼。"干吗跳墙?""有要紧的事!"她觉得钱先生是那么敦厚可爱,不应当再憋闷着他。"仲石的事!"
      "仲石怎样?"
      "伯伯,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有回来!"
      "大家都说,都说……"她低下头去,楞着。
      "都说什么?"
      "都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乌牙露出来,张着点嘴,等她回答。
      "大家都那么说!"
      "呕!他呢?"
      "也……"
      老人的头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来,以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纵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小姐,你……"他的话说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点颤,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陈酒,一扬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来,他看着高处,低声的说:"死得好!好!"打了个酒嗝,他用乌牙咬上了下唇。
      "钱伯伯,你得走!"
      "走?"
      "走!大家现在都吵嚷这件事,万一闹到日本人耳朵里去,不是要有灭门的罪过吗?"
      "呕!"钱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来。"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况且,刀放脖子上的时候,我要是躲开,就太无勇了吧!小姐,我谢谢你!请回去吧!怎么走?"
      高第心里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计告诉钱先生,而钱先生又是这么真纯,正气,可爱。她把许多日子构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对仲石的虚构的爱情,忘了她是要来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对着一位可爱,而将要遭受苦难的老人;她应当设法救他。可是,她一时想不出主意。她用一点笑意掩饰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说了声:"我不用再跳墙了吧?"
      "当然!当然!我给你开门去!"他先把杯中的余酒喝尽,而后身子微晃了两晃,仿佛头发晕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说:"不要紧!我开门去!"他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没敢叫出儿子的名字来,把手扶在屋门的门框上,立了一会儿。院中的草茉莉与夜来香放着浓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高第不能明白老诗人心中的复杂的感情,而只觉得钱先生的一切都与父亲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并不是在服装面貌上,而是在一种什么无以名之的气息上,钱先生就好象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到了大门内,她说了句由心里发出来的话:"钱伯伯,别伤心吧!"
      钱老人嗯嗯的答应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出了大门,高第飞也似的跑了几步。她跳墙的动机是出于好玩,冒险,与诡秘的恋爱;搭救钱先生只是一部分。现在,她感到了充实与热烈,忘了仲石,而只记住钱先生;她愿立刻的一股脑儿都说给桐芳听。桐芳在门内等着她呢,没等叫门,便把门开开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门外,仰头看看大槐树的密丛丛的黑叶子,长叹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门口。正赶上瑞宣来关街门,他把瑞宣叫了出来。
      "有工夫没有?我有两句话跟你谈谈!"他低声的问。"有!要不是你来,我就关门睡觉去了!完全无事可作,连书也看不下去!"瑞宣低声的答对。
      "好!上我那里去!"
      "我进去说一声。"
      默吟先生先回去,在门洞里等着瑞宣。瑞宣紧跟着就来到,虽然一共没有几步路,可是他赶得微微有点喘;他知道钱先生夜间来访,必有要紧的事。
      到屋里,钱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声:"瑞宣!"他想和瑞宣谈仲石的事。不但要谈仲石殉国,也还要把儿子的一切——他幼时是什么样子,怎样上学,爱吃什么……——都说给瑞宣听。可是,他咽了两口气,松开手,嘴唇轻轻的动了几动,仿佛是对自己说:"谈那些干什么呢!"比了个手式,请瑞宣坐下,钱先生把双肘都放在桌儿上,面紧对着瑞宣的,低声而恳切的说:"我要请你帮个忙!"
      瑞宣点了点头,没问什么事;他觉得只要钱伯伯教他帮忙,他就应当马上答应。
      钱先生拉过一个小凳来,坐下,脸仍旧紧对着瑞宣,闭了会儿眼。睁开眼,他安详了好多,脸上的肉松下来一些。"前天夜里,"他低声的安详的说:"我睡不着。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国的人,大概至少应当失眠吧!睡不着,我到门外去散散步。轻轻的开开门,我看见一个人紧靠着槐树立着呢!我赶紧退了回来。你知道,我是不大爱和邻居们打招呼的。退回来,我想了想:这个人不大象附近的邻居。虽然我没看清楚他的脸,可是以他的通身的轮廓来说,他不象我认识的任何人。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可是失眠的人的脑子特别精细,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谁,和在树底下干什么。"说到这里,他又闭了闭眼,然后把杯中的余滴倒在口中,咂摸着滋味。"我并没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因为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怕偷。我也没以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为他必定有比无衣无食还大的困难。留了很小的一点门缝,我用一只眼往外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有很大的困难。他在槐树下面极慢极慢的来回绕,一会儿立住,仰头看看;一会儿又低着头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极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门去了。他开始解腰带!我等着,狠心的等着!等他把带子拴好了才出去;我怕出去早了会把他吓跑!"
      "对的!"瑞宣本不想打断老人的话,可是看老人的嘴角已有了白沫儿,所以插进一两个字,好教老人喘口气。"我极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发了光。"一下子搂住他的腰!他发了怒,回手打了我两拳。我轻轻的叫了声朋友!他不再挣扎,而全身都颤起来。假若他一个劲儿跟我挣扎,我是非松手不可的,他年轻力壮!来吧!我放开手,说了这么一句。他象个小羊似的跟我进来!"
      "现在还在这里?"
      钱先生点了点头。
      "他是作什么的?"
      "诗人!"
      "诗人?"
      钱先生笑了一下:"我说他的气质象诗人,他实在是个军人。他姓王,王排长。在城内作战,没能退出去。没有钱,只有一身破裤褂,逃走不易,藏起来又怕连累人,而且怕被敌人给擒住,所以他想自尽。他宁可死,而不作俘虏!我说他是诗人,他并不会作诗;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诗人;我和他很说得来。我请你来,就是为这个人的事。咱们得设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办法来,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楞住了。
      "而且,怎样?钱伯伯!"
      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不易听见了:"而且,我怕他在我这里吃连累!你知道,仲石,"钱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许已经死啦!说不定我的命也得赔上!据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日本人的气量是那么小,哪能白白饶了我!不幸,他们找上我的门来,岂不也就发现了王排长?"
      "听谁说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应当躲一躲呢?"
      "我不考虑那个!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杀敌雪耻,我只能临危不苟,儿子怎死,我怎么陪着。我想日本人会打听出他是我的儿子,我也就不能否认他是我的儿子!是的,只要他们捕了我去,我会高声的告诉他们,杀你们的是钱仲石,我的儿子!好,我们先不必再谈这个,而要赶快决定怎样教王排长马上逃出城去。他是军人,他会杀敌,我们不能教他死在这里!"
      瑞宣的手摸着脸,细细的思索。
      钱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着。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来。"我先回家一会儿,和老三商议商议;马上就回来。"
      "好!我等着你!"


      9楼2014-07-04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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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边走,他一边减低"十分"的成数。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必须往下压制自己的愤怒。不知不觉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象一匹老马那样半闭着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钱家门外,他不由的想起钱默吟先生,而立刻觉得那个"十分"是减不得的。同时,他觉得手中拿着两个兔儿爷是非常不合适的;钱先生怎样了,是已经被日本人打死,还是熬着苦刑在狱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还有心程给重孙子买兔儿爷!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承认钱少爷的摔死一车日本兵,和孙子瑞全的逃走,都是合理的举动了。
        一号的门开开了。老人受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往前赶了几步;他不愿意教钱家的人看见他——手中拿着兔儿爷!
        紧走了几步以后,他后了悔。凭他与钱老者的友谊,他就是这样的躲避着朋友的家属吗?他马上放缓了脚步,很惭愧的回头看了看。钱太太——一个比蝴蝶还温柔,比羊羔还可怜的年近五十的矮妇人——在门外立着呢。她的左腋下夹着一个不很大的蓝布包儿,两只凹进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蓝布包儿,好象在自家门前迷失了路的样子。祁老人向后转。钱太太的右手拉起来一点长袍——一件极旧极长的袍子,长得遮住脚面——似乎也要向后转。老人赶了过去,叫了声钱太太。钱太太不动了,呆呆的看着他。她脸上的肌肉象是已经忘了怎样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开闭。
        "钱太太!"老人又叫了一声,而想不起别的话来。
        她也说不出话来;极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块空白。
        老人咽了好几口气,才问出来:"钱先生怎样了?"
        她微微的一低头,可是并没有哭出来;她的泪仿佛已经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转了身,迈进了门坎。老人也跟了进去。在门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失掉了言语的音乐的哑涩的声音:
        "什么地方都问过了,打听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个终年不迈出这个门坎的人,可是现在我找遍了九城!""大少爷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亲被捕,弟弟殉难,他正害病;病上加气,他已经三天没吃一口东西,没说一句话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轰平了,倒比这么坑害人强啊!"说到这里,她的头扬起来。眼中,代替眼泪的,是一团儿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象是被烟火烧炙着似的。老人楞了一会儿。他很想帮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无从尽力。假若这些苦难落在别人的身上,他会很简单的判断:"这都是命当如此!"可是,他不能拿这句话来判断眼前的这一回事,因为他的确知道钱家的人都是一百一十成的好人,绝对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现在,你要上哪儿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蓝布包儿,脸上抽动了一下,而后又扬起头来,决心把害羞压服住:"我去当当!"紧跟着,她的脸上露出极微的,可是由极度用力而来的,一点笑意,象在浓云后努力透出的一点阳光。"哼!平日,我连拿钱买东西都有点害怕,现在我会也上当铺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帮忙的机会:"我,我还能借给你几块钱!"
        "不,祁伯伯!"她说得那么坚决,哑涩的嗓子中居然出来一点尖锐的声音。
        "咱们过得多呀!钱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有能说完这句话,她要刚强,可是她也知道刚强的代价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话:"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样呢?能够还活着吗?能够还回来吗?"
        祁老人的手颤起来。他没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声音很低的说:"钱太太!咱们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他不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可是他的口气与神情帮忙他,教钱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点立起来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紧赶着说。"你知道,我也很讨厌那个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钱太太一辈子不会说一个脏字,"不是人"已经把她所有的愤恨与诅咒都说尽了。"啊,我还得赶紧上当铺去呢!"说着,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实,规矩,好害羞的一个妇人,居然会变成这么坚决,烈性,与勇敢!楞住一会,看她已出了大门,他才想起跟出来。出了门,他想拦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弯——她居然不再注意关上门,那永远关得严严的门!老人叹了口气,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对泥东西摔在大槐树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没肯那么办。他也想进去看看钱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走到三号门口,他想进去看看冠先生,给钱默吟说说情。可是,他还须再想一想。他的愿意搭救钱先生是出于真心,但是他绝不愿因救别人而连累了自己。在一个并不十分好对付的社会中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什么叫作谨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两个玩艺儿交给小顺儿的妈,他一语未发的走进自己的屋中。小顺儿的妈只顾了接和看两个泥东西,并没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说了声:"哟!还有卖兔儿爷的哪!"说完,她后了悔;她的语气分明是有点看不起老太爷,差不多等于说:"你还有心思买玩艺儿哪,在这个年月!"她觉得不大得劲儿。为掩饰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声小顺儿:"快来,太爷爷给你们买兔儿爷来啦!"
        小顺儿与妞子象两个箭头似的跑来。小顺儿劈手拿过一个泥兔儿去,小妞子把一个食指放在嘴唇上,看着兔儿爷直吸气,兴奋得脸上通通的红了。
        "还不进去给老太爷道谢哪?"他们的妈高声的说。
        妞子也把兔儿爷接过来,双手捧着,同哥哥走进老人的屋内。
        "太爷爷!"小顺儿笑得连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给买来的?"
        "太爷爷!"妞子也要表示感谢,而找不到话说。"玩去吧!"老人半闭着眼说:"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明年怎样?明年买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顺儿问。"大,大,大的吧?"妞子跟着哥哥说。
        老人把眼闭严,没回出话来。


        13楼2014-07-04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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