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室颤。一毫克肾上腺素静脉推注。充电到两百焦。离手。”“嘭——”垂死的人
在电流穿过下起伏着身体，却没有睁眼的征兆。“啧-”不耐烦地呲牙，习惯性在
烦躁时啃咬下嘴唇，知道出血发疼，“充电到三百焦。离手。”病人的耳鼻口开始
大量出血。“现在必须给他开胸，放出心脏多余的液体。河野医生，由你来做。”
听到男人的话，错愕片刻：“什…什么？我…我还没有实际操作过。”“10号刀。”
男人向身旁的护士要来手术刀递给了河野梦人。他颤巍巍地结果刀，自始至终都紧
张着。“不要着急放慢动作，找准位置再下手。你是实习生，我现在就是在教你。”
男人站在一边，并不打算插手。
病人稳定下来之后，明明应该松口气的心情，被来回冲撞在身体里的反胃感完完全
全地压制住了。
有人用手掌擦碰过自己的肩膀。“做得好。”他这么说。河野梦人憋着出不来的那
口气才稍有缓和。“嘀嘀——” 传叫机的声音是医院里随时随地都会听到的。“我
要走了，有人呼叫我。自己多练习。”“啊…山口医生！”河野梦人想到什么似的
追上他的脚步，“下一次的手术，我可以跟你吗？”山口真生并未回头，理顺发梢，
没有为难的脸色：“啊，就是你了。”
河野梦人第一年实习的开始，他遇见了人们口中提到的那个手术界神经科的天才少
年，山口真生。

B.
还在就读医学院的时候就听说过山口真生。他是提前两年就毕了业的学长，去了东
京最好的医院——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附属病院实习。五年实习生涯之后，破例
地立刻就顶替了神经科主任的位置。令人惊异的，那时他才二十四岁，仅仅是一个
普通学生刚刚拿到本科文凭的年纪。
河野梦人和同届的实习生们坐在楼梯间喝着医院食堂贩卖的咖啡，意外的甜润好喝。
突然想起要将刚刚那个室颤病人的CT拿给山口真生。因为车祸，心脏和头部都有严
重损伤。颅骨凹陷，压迫到了面部功能神经。至于心脏问题，只有在手术途中才能
查明具体原因。
扔掉咖啡残余，努力想回忆起主治医生休息室在哪。
卡在了岔路口，忘记是左还是右，凭着直觉转身，还没来得及抬起脚步，肩上传来
重力，膝盖承受不住负荷垂直跪地，CT滑脱手掌。还未起身就瞥见撞到自己的人，
即使只是简略的一瞄就能很快下定义，是个俊俏清朗的男子，背着一把贝斯。没有
令他多打量的时间——男人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很久了。
随便拉过一个护士：“呼叫山口医生。”语速因用力而变得短促。“山口医生是神
经科的，你应该先传唤普通外科查明病因，在考虑呼叫山口医生。”护士推脱着，
想要抽会被河野梦人攥住的手。“呼叫山口医生！”让人无法再辩驳。
河野梦人不会看错，那张从满人没拉上的贝斯袋外包中抖落出的保存完好却稍有
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上的人，一定是山口真生。他有着耀眼到难以忘却的面孔。
绝不会错。

C.
26分钟的心肺复苏依旧不能将他的心率调整到正常，开始束手无策。“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不插管？！”河野梦人不太明了，他怎么那么着急。如此慌乱的脸色是从未见
过的。
才到医院时，跟着的那个住院医生，一个温柔至极的貌美女人，那天把自己分配给了
山口真生。即便早有耳闻，可真正看他拿着病历打量自己时，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第一次接的病人磕了药，因为太兴奋从窗台上摔了下来，受到剧烈撞击的大脑，淤血
几乎浸没整个右脑。连救援队都犹豫是否要将他带回医院，但病人仍潜存着生命迹象，
是没有办法放弃治疗的。
河野梦人想要劝他不要揽下麻烦，病人家属是难缠的角色，弄不好，病人死在手术台
上，官司就接踵而至了。转念一想，自己有何立场这样告诫主治医生，说不定日后还
是外科主任。所以一声不吭看他询问救援队员具体情况。偶尔他向自己提问时，清空
脑袋里所有杂绪找出完美的答案，给山口真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便能多赚点手术，
或者几封推荐信。
紧急开颅手术释放了脑内压力，河野梦人还记得那是双脚冰冷，无法动弹，非常清
晰地感受着心脏剧烈地鼓动。无奈山口真生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锥扎他，独自一人
完成所有动作。
终于开始明白“万物有始因”这番话。山口真生现在的成就根本不能用“运气”来
概括，这么说实在太肤浅，太蔑视他的天分。像机器一般冷静行事，有条不紊得让
人觉得他其实是个淡漠的人。
可是今天，对，今天，病床上躺着的，暂时不知晓名氏之人，让河野梦人看到了山
口真生的另一面。开始好奇，这个人是谁。

D.
他没有再就“为什么不插管”这一问题多纠缠，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河野梦人
也只能哑口无言罢。但训斥是不能免的，确实是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太愚笨，他
太过仓促地判断病人的呼吸道没有被封闭。
“把他刚做的CT结果拿来给我。”山口真生没有从I.C.U病房再出来的意思，河野
梦人接到任务之后很快消失在他面前。
拉过病房中的内帘，越矩地轻靠在男人的身上。“明希……你到底怎么了。”些
许哽咽连自己都吓得不轻。何时变得如此矫情？他是外科医生，几乎没日没夜地
工作，几时回家也是与他问候几句便草草睡去，起床后想着的也只是还有几个病
人，几台手术。所以，男人很快在几个月后不辞而别了。而那时的自己脑袋中只
有一个念头。
自由了。
如今的他，反倒在这个人再次闯入生活时变得脆弱不堪。
挣扎着从梦中清醒，有重物击打头部的错觉。怎么会呼吸不了？睁不开眼，略恢
复的的意识把喉间喘不过气的感觉送入左脑，不安地地处起来。“明希别动！别
动！”双臂被制止住。貌似听到了真生的声音，但发不出声音确定是否是他。身
体还在本能地颤晃。“御恵明希！叫你别动啊！你在抵抗插管，我帮你把它摘掉。”
插管是帮助无法自行呼吸的病人吸入氧气，一旦可以自主呼吸就会生理性排斥插
管。所以这是件好事，说明御恵明希不再需要借助任何东西呼吸了。刹那愉悦的
心情使得山口真生不受控制地浅吻他的额发。
所以说最讨厌第一年实习生。以河野梦人的速度，如果是高危病人，可能还没等
山口真生查明病因，就死在病床上了。想着亲自去打一头，河野梦人着急忙慌地
闯进I.C.U.不待山口真生开口：“理骂先放在一边吧。在讨论我为什么会迷路前，
山口医生，看看这个。”他将CT片子递给山口真生，异常严肃的模样意外地让山
口真生对他产生了好感。
“带他去做核磁共振。”现在几乎可以断定片子上大脑处大段的阴影是肿瘤，但
是什么类型，已经到了第几阶段，他不能妄加揣测，就像当年他无法猜想御恵明
希还爱他与否一样。
凝视着屏幕投射出的大脑布局。肿瘤像翅膀，张扬地侵略了御恵明希的左右脑。
核磁共振仪中的人已经清醒，不确定的问着：“这是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
他的问题，死寂到窒息。
“河野，做术前准备。”他起身离开。河野梦人有些焦急地不顾一切冲他喊：“
可是！这个病人……”却只能在山口真生灼烈的瞪视中闭嘴。
极其罕见的蝴蝶状胼胝体胶质瘤。
无法手术。

E.
没有想过能再见到他。还是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决定离开他时，他还仅是医学院的学生，清冷孤傲，在学校里没有任何朋友，独来
独往，不苟言笑，当年却被他这样的性格特点勾走了思绪。那时也想过，如果自己
一走了之他真的就一个人了。想方设法找寻个留下来的理由，可他太过强硬，总表
现出不需要任何人的状态，那就认作他无须自己的陪伴了。
现在山口真生穿着白褂，仿佛可以一手遮天，收敛所有神色站在自己跟前。释怀地
用手去拉他的衣摆，而他先自己一步扣紧御恵明希的手掌。“你先出去吧。”河野
梦人就等着这句话，再待下去他只有尴尬到无地自容的。
“我以为你去了Seattle Grace Hospital.”坐起身，示意山口真生坐在他身旁，但
山口真生只呆立在原地不动。“不喜欢西雅图的天气。”是借口，他无法踏出日本
这块地皮。曾经也想过抛掉一切，在异国认真学习，上时代周刊，然后组建家庭，
耀眼地过活一生。但做不到，这个国家留下得太多，没有办法置之度外。终究是放
弃了保送机会。
如此一来，本是没有重新选择实习医院的权利了，幸运的是，山口真生的导师太器
重这个人才，便笼络所有人脉许给他一个特例。殊不知并不用这般麻烦，即使填不
了志愿，山口真生只需拿着他的简历和成绩报告就能轻而易举的让很多著名医院将
他归入了囊中。就是这样一个人，怎能让御恵明希信服，他是因为讨厌西雅图的阴
雨绵绵，而放弃如此绝佳的经历。可不能多问了，他那样有口难言的样子经不起御
恵明希再三追问。
呡嘴，张口，再闭上，反反复复的动作中就是吐不出一个字。被他逗笑，御恵明希
伸出没有插针管的手牵住山口真生：“真生……别顾虑了，告诉我吧。”坦然的性
格是山口真生一辈子都做不到的，每每去给病人家属报告坏消息，像是比喝到烂醉
吐得不省人事还来得艰难。
“明希，其实和我在一起时，就已经有不舒服的症状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细
胞不断的新陈代谢让人感知不能，但正因有细胞更替神经才可以工作，带来各种各
样的情感，比如恐惧。御恵明希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他兜兜转转怎么也说不到终点，
意味着什么：“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头痛，便没有告诉你的打算。是癫痫吗？”“
没错，是癫痫，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他放大的音量惹得病房外的河野
梦人即便不想，也只能把视线转向他们，“是肿瘤！蝴蝶肿瘤啊，明希！”开始愤
怒，男人怎么还能把嘴角定格在使人愉快的弧度。愤懑变为了着急：“你不了解事
情的严重性吗？蝴蝶肿瘤切除手术虽不是100%不能成功，但因为风险实在太大，被
归入了无法手术的病例中。”“我知道，”他究竟是蹙起了眉，“你留在书桌上的
笔记本，我有用心看过。专业知识我不懂，但手术后果我还是知晓的！”他急了。
可奇怪的是，他不是着急自己的病情，而是山口真生把他当做所有是全然不晓的局
外人。
被注入麻醉药的同时，他试图回忆起和山口真生一起去看过的北海，回忆起山口真
生看书的侧畔。将生命托付给他，沉沉睡去。

H.
河野梦人从头到文地回忆手术至目前为止的全过程。用铣刀铣去骨瓣时，有那么
一下传来了奇怪的手感。片刻画面映在大脑皮层，越来越清晰。什么东西爆炸了，
声音巨大到引起耳鸣。本能地倒退两步。
山口真生在叫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身上聚拢。“河野梦人，抽吸。”被打回
现实，加快脚步走回山口真生身边。用吸液管吸走大脑溢出的血。“找到出血点
了，在额叶前端，静脉破裂。”果然是自己的失误。快说吧，把他赶出去吧，山
口真生一定知道是他犯下了此等错误。“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抽吸。”不明白
他不把自己赶走的这个动作。山口真生向护士提出指令：“准备明胶海绵。”明
胶海绵是最常见的静脉止血方法。将如同干冰的海绵嵌入伤口处，不一会就与脑
部融为一体了。手术室又回到了刚开始的井井有条。
没有想过要紧神经外科，最理想的专业是心脏外科。但今天，看到面前这个人娴
熟的取出肿瘤，手指灵巧仿佛流水，被他认真专注的模样吸引，好几次忘了手头
的工作时，动容了。
山口真生，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肿瘤太深，我只能抱住他很少一部分记忆功能，可能是最基础的，比如学过的
知识，生活常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他顿了一会，“他全部记忆都会消
失。”
只是刚落下音，御恵明希的心率突然骤降，变得未知，到了不能捕捉的状态，心
率监测仪传来刺耳难耐连续不断的“嘀”声。动脉开始大量涌出血液。怎么会这
样？从没见过如这般阵仗的河野梦人内心恐慌。
“我现在该怎么做？河野，河野？河野梦人！”“用……用双极电凝止血。”哪
怕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都不忘教授他只是。“出色地回答。请给我双极电凝镊。”
增么会这样？手术可谓无瑕疵，肿瘤成功取出。就连动脉出血山口真生也及时止
住了。御恵明希的心跳依旧成一条直线。
护士还没来得及失去他额边汗水，山口真生桑凯河野梦人来到御恵明希的左侧，亲
自为他做起了心肺复苏。
命悬一线。

I.
那只鸟被他捧在手心，奄奄一息。两人僵愣在门口良久。
山口真生注视他手中灰褐色的小东西，翻腾几下就安定下来，没有力气挣扎。“所
以你是想让我救活它？”对面的他诚恳点头，呡嘴唇，可怜楚楚的模样。我嘞个去！
“明希啊……我是外科医生，不是兽医。”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都是
医生吗？”有些急了，“就试试看吧！”受不了他靠近他，脖颈间的淡香透过他哀
怨的眼神烙在他身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
御恵明希是滥好人吧。照着网上的资料，以及自己所学到的，本应用于人体上的医
疗知识，救治一只拳头大小的动物时，山口真生如是想。
手术用具简单到只有一把瑞士军刀、一根烤红的缝衣针和镊子。这便是山口真生独
自完成的第一例普外手术。不出所料的，相当成功。
一个星期后，在饼干盒里睡了多时的鸟，终于变得精力充沛，活蹦乱跳。这应该是
值得庆贺的事，山口真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外头天气实在太冷，从人道主义出
发，是不可能将它放出去的，这样一来，只有放任这只鸟在家中肆虐。后来，御恵
明希买了个鸟笼。以打碎了山口真生最爱的杯子为代价，把鸟赶进去了。
终究是疑惑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将那只鸟捡回来？”他满足地把鸟笼放在窗台，
迈步向山口真生，带点燃一根Light递给他，而自己只是轻倚在靠背上：“我只是不
希望它在我眼前死去。”“你把它捡回来，如果我没能救活它，”他抖下烟灰，似
乎神清气爽了很多，“那就不是死在你的眼前，而是手里。”御恵明希闭着眼，山
口真生认为他经过一番折腾到底是累了，打算起身回房应考。突然被牵绊住，转过
头他拉着他的衬衣角，灯光在他眼眸里摇曳，暖气刚好吹向他，带起耳鬓的发。
“如果是我呢？真生。如果我是那只鸟呢？”

J.
那时真的被他的疑问迷惑住了，可是现在，山口真生的双手放在御恵明希的心脏
上却感受不到心跳，他想他有了答案。
“如果是你的话，我根本不会让你奄奄一息地倒在我的手掌。”
他为他心肺复苏的时间足够回忆一段深入骨髓的往事。他仍是没有心跳，安详的
神情在向山口真生作最后的呈辞。“宣布吧，河野。”缓缓停下手中动作，摘下
口罩。注定是失去他了，河野梦人控制不住情绪，声线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
死亡时间，2:4……”
有些人天生以不可磨灭的形式出现在另一个人生命里，这是天命。
“山口医生！回来了！”不知是护士还是医生激动万分地喊出这句。山口真生本
能回头，他的心率从20回升，46，60，88，正常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谓的医学奇迹。它向山口真生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他眼泪决堤，
模糊周围人惊异神色，只剩下他们俩人。总是会有让他失控的那个点，只是与常
人不同，不太容易被理解。御恵明希是比家人还要理解他、信任他的人，与病人
无可奈何只能相信的态度不同，御恵明希的新人是不经大脑的本能反应，因为他
是山口真生。这也是山口真生难过的理由，他还不够强，足够强大到让御恵明希
支持自己时，无所畏惧。
河野梦人脱掉手术服往外走，不想与山口真生碰头，内疚的心思挡不住地袭来。
偏偏在这时和他来了个撞面。他面容姣好的脸上没有表露丝毫情绪。“知道自己
犯了什么错吧。”语气柔和，反倒让他难以适从。点头，手掌焦躁地揉搓。“真
的，很抱歉，这种错误也会犯。”“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第一次实际操作难
免会失误。你也应该了解到理论与真枪实弹的区别了吧。所以，在你练习到连自
己都难以置信之前，你不被批准进入我的手术室。”责罚比想象中轻多了。突然
意识到，在手术途中他没有把自己赶出去，或许是因为山口真生想在枪林弹雨中
保护他的故吧。一直都是个温婉的人，却从没有注意过。
御恵明希会什么都不记得的。提前给自己打下预防针，调整心态来到他的床边，
男人刚好醒来。
“你好，我是山口医生，你的主治医生。”
他须臾笑容璀璨，面对他的反应，山口真生深陷沼泽，难以应对。
“你在说什么呢，真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