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玛珊蒂拎着两包药出了药房,方才把灵儿的令牌塞回腰里,神色有点寂肃怅惘。她按照掌柜说的地址一路寻去,找到一座很偏的小宅,大门虚掩着。她推了门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屋舍亦因许久未经打扫显得灰乌乌,却也谈不上破败。
环视一周,房屋大都看上去普普通通,只有西厢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兰玛珊蒂径直走进去,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你来了。”
她没有答话。那声音沉寂了片刻,又断断续续道:“老规矩,把药……煎好。钱……在案上。”
这时兰玛珊蒂才略略适应屋内昏暗的环境。正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大案两把椅子。右侧偏房门紧闭着,声音便是从门后传来。
从海府一路寻来,她处变不惊条理清晰,甚至比平时还要冷静几分。可是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纠缠不放,像一个没有身形的幽灵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心脏。直到听到这个声音,那只狰狞的手才仿佛突然放开了。这种轻松的感受甚至让她需要用短暂的时间去习惯,就如同从黑暗中走出的人习惯光明。
兰玛珊蒂默默退了出去,找到厨房把补气的药煎好、温凉,才又端着碗回到西厢。
推开偏房门板似乎令屋中人受到了冒犯:“没……让你进来。”
声音纵便虚弱得生气寥寥,也总有一分威严不灭。
她没有理会,在几乎不透光的黑暗中挪着小步来到床前,轻轻俯下身:“海大人,是我。”
海东来原本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眯开一条缝,却并没有看向她:“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才对。海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等死。”他回得干脆利落。
“可是你并不想死。”兰玛珊蒂低头望着手中的药碗。倘若想死,怎会命人每日过来煎药?怎会留下一丝线索透露行踪?
“呵……没有人想死。”
“那就活下去。”兰玛珊蒂正色道。
“药石罔效,听天由命。活不活下去又不是我说了算。”
“海大人,你曾说过再出手必死,可是你现在仍然活着不是吗?”
“活……”海东来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做什么,却终究提不起半分力气,“你猜我这样,还能活几天?”
“我不知道你能活几天,我只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得更快。”她叹了口气,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倘若你不愿被手下和敌人看到虚弱的一面,就请跟我回去。在你好转之前,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行踪。”
海东来再次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终于倦倦道:“你回去吧。”
兰玛珊蒂面无表情地长久凝视着他,久到海东来几乎以为她的到来只是神志不清之时的幻觉。他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临终之前她会出现在他的幻境里,却突然听到一个清晰而果决的声音。
“海大人,上一次我雇了一顶轿子抬你回去。这一次我带的钱不多,加之买了不少药,剩下的恐怕只够雇一个挑夫抱你回去了。”
堂堂赤帝,被人抱着走过长安城大街小巷。这幅场景恐怕想想就能作为“晚节不保”的释义流芳千古。
人生字典中从来没有被威胁这个概念的海东来难得地沉默了。他很清楚,她并非空穴来风。
然后当兰玛珊蒂试图扶他起来的时候,没有被拒绝。
“海大人,你先把药喝了。我带了一副新手套可以将就下。这里环境太暗视线不清,等回到家里我再帮你更换绷带。你先忍一忍。”兰玛珊蒂手中忙个不停。她说什么,海东来也就跟着配合着做什么。一个半哄半劝温软得可以让舒难陀怀疑她被夜莎罗传染了某种独特的病症,一个乖巧听话温驯得足以让内卫上下几百号人哭天抹泪求神拜佛祈愿邪鬼赶紧下了他们首领的身。
简单处理之后,兰玛珊蒂把海东来的右手架在自己肩膀上,小心翼翼扶着他站起来。
“海大人,走两步试试。”她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
“我还没这么弱。”海东来似乎有些好笑。他放轻了压在兰玛珊蒂肩上的力道,并无障碍地跟了上来。
兰玛珊蒂放了心,继续往前走去。然而房中本身昏暗,她注意力又集中在海东来身上,跨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一个踉跄往前倒去。反而海东来虽然重伤垂死,却仍眼疾手快揽住了她。
然而这一下用力似乎把他积攒许久的生命力再一次耗空了。他闷哼一声,身子倾斜,头歪在了兰玛珊蒂肩膀上,几近昏死过去。
兰玛珊蒂担忧得一动不敢动,静立片刻才忍不住要去探他鼻息。海东来却忽然低低笑出声来。他散乱的长发垂在她身上微微颤动着,温热的呼气几乎毫无罅隙地吹在她的颈窝里,痒痒的,却也柔柔的。
他身体的状况并不适合这样长久的大笑,每一次呼吸的大起大伏都会牵动他难以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然而他却难以自禁一般笑个不停。
“你在笑什么?”
“倘若你早认识我几个月,你也会觉得现在的我很可笑。”他这才堪堪止住了笑意,从她肩上抬起头来。
兰玛珊蒂侧过脑袋。正屋的门大开着,涌进的光线终于勉强让她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清他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庞比她曾经所见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苍白和憔悴,却仍然挂着有点悠远的清淡笑容。
常年萦绕在那道血色身影上的戾气和杀意像一个垂死之人应有的那样暂时隐匿了起来,可他的目光却并不似一个垂死之人。他自嘲,却不自怜。
“你在看什么?”海东来问。
“阳光。”兰玛珊蒂抬起手为他拉上兜帽,又从架子上拾起红伞。
他们又前进了一些,兰玛珊蒂撑开伞,为海东来挡住黄昏里已近式微的阳光。
“海大人,我们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