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尽管我已经解脱出来，但对于舞会有些望而却步。只要一接触那种场合，一听见舞曲，一看见舞场的人，就不可避免回忆起旧事。现在急需一个全新的内容来填补那些业余时间，以转移注意力。于是，那把频频出入舞会的时候被我冷落了的吉他，如今重新进入了我的眼帘。
八十年代吉他是很流行的乐器，学校里很普及，而且高手如云。最初买吉他是为了弹唱，后来发现古典吉他曲这个新天地，就把钢弦换成了塑弦，以兼顾民谣和古典。我用这把入门级的吉他练了一些拿手的弹唱歌曲，也练了一些古典乐曲。虽然弹唱时使用的和弦缺少变化，但换吧迅速，弹与唱的同步弥补了不足；那时候我嗓音比较好，有人说很像姜育恒。我弹的古典曲子被同学中的行家评价富有激情，乐感不错。不管怎么说这把一年前买的红棉吉他帮我提高了不少音乐素养。
我重新操起吉他，弹了一首《爱的罗曼斯》。感觉有点生疏了，下半曲稍显吃力。这首西班牙民谣是以前每天必练的曲目，它的曲调略带伤感，正符合最近的心境。又练了一首缠绵悱恻的《小罗曼斯》，这只曲子的第三段全是三连音分解和弦作成的主题，与《爱的罗曼斯》有几分神似。两支曲子弹起来都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弹奏的时候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远离一切世事纷争，超脱升华。
我又找回了那种感觉。一天下午，当我又忘情地陶醉在自己营造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吉他曲里面，被自己手指间流出的音符所打动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久违的迪忽然推门走了进来。我的床位正对门口，那天我就坐在床上弹奏，不知道迪是不是在走廊里已经听到了我的弹奏，也许她正是循着音乐而来，巧的是她推门而入那一刻也正是乐曲的高潮阶段，我被这位不速之客惊得呆住了，曲子戛然而止。
迪进来以后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淡定得就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龃龉。她那天穿了一件非常合身的白色T恤，胸部微挺，凹凸有致，更显得身材完美。由于喜欢运动而略显古铜色的肌肤很有弹性，让那散发着魅力的身体更具活力。她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我弹琴，神态优雅，吐气如兰。尽管我拼命掩饰当时心里的波澜，但是她坐得太近了，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让我意乱情迷，我只得放下了吉他。
我曾在内心演练了多次和她再见时的情景，但是却没料到像今天这样安静平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迪当时的表情，心旷神怡？若无其事？目中无人？似乎都有一点。当时宿舍里还有两个人，迪却视而不见，她就像回到自己家那样放松随意。因为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当时的心情也很复杂，惊讶、狂喜、矜持、慌乱、掩饰，好像都有。由于心有旁骛，我忘了这是她第一次来找我，也忘了待客之道，连杯水也没给她倒。而她对一切根本不以为意，神态自若、笑意盈盈地盯着我看，“没想到你弹得这么好！”这句话像一股暖流，让我当时心里一阵激动，将多日来心头的阴云全部驱散。我不好意思地回答：“其实弹的时间不长，会的曲子也不多。”又反问她：“我记得你墙上也挂着一把吉他，你肯定也练过！”迪轻轻用手摸了一下琴弦，笑而不答。
我当时很想让她也弹奏一曲，心想两个人刚刚经历过坎坷，这时候如果用音乐来彼此沟通应该是个捷径，省去了许多言语。但我张了张口，却有点踌躇，变得字斟句酌，唯恐因为言语不当，把刚刚有些起色的局面又付之东流。我看到迪抚弄了一下吉他，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但是她终究没有拿起吉他。不过迪的精神面貌说明她已经完全走出了那次阴影。至于如何走出来的，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多费心思。只是在片刻的惊喜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应该矜持一点。我始终觉得她的出走确实有些过分。
迪很随意地在我床上翻来翻去，先看到一本厚厚的《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是第二册。她看了看我，一脸崇敬的样子，“哇！听说过这套书！可惜太厚了，我看不下去。忘了什么内容了。”我沉吟了一下：“一个音乐天才的心灵成长史。”她呀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放下了。又拿起那本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眼神在书的封面上停留了几秒，突然来了兴致，说：“我们系也见过这本书，翻过几页，我觉得把尼采捧得有点过头。”这是近两年的畅销书，作者周国平是个年轻学者，之前名不见经传，但是书写得非常富有激情。而且，此书一出，众说纷纭，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国内从鲁迅开始一直到八十年代，对于尼采这位德国哲学家始终是一边倒的负面评价，把他作为纳粹的思想起源来看待。我前一段时间读过此书以后，倒有些心得。我说：“这书的作者挺有激情的。实际上尼采的思想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也许是中国学术界压抑得太久了，所以一旦发现这位历史人物以前被打压得过了头，于是就借题发挥，拨乱反正，那就难免矫枉过正。其实，我觉得看这本书看到的主要不是尼采，而是作者周国平代表的的思维和激情，这种激情和积极进取的心态正是我们年轻人可以借鉴的。”迪被我这一番评论所吸引，就决意借这本书再拿去看看。
我本来想问她点什么，想了想欲言又止。我们之间还有些谜团没有解开。我猜：或许她想明白了，觉得那次出走有些过分；或许刘娟和他姐把我为她奔走的事据实以告，她知道以后有所触动，终于改弦更张？或许是她觉得已经用行动惩罚了我球场上的不理智，两个人摆平了。看得出她这次是诚心诚意回来了，我应该拿出男子汉的胸怀，毫无保留接纳她。但是我还是有些犹豫，有个声音在问：和她重叙旧情？抑或重新开始？我没意见，可是我需要说服自己：那个周六的晚上她在哪里？为什么不向我敞开心扉？然而每当出现这种想法的时候，刘娟和秋的话就又在耳边回响：刘娟暗示我无须怀疑迪的品行，秋说迪绝不会让自己吃亏，想到这，我又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

古典吉他曲 - 爱的罗曼斯

我和迪就这样恢复了交往。只不过，跟之前相比，我们俩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两个人关系的重心不知不觉地从她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其实，我很明白，那次不愉快最初起因于我在球场上表现得不够绅士。当然她接下来负气出走也不理智，我反复衡量，但也说不清这是否算两个人扯平了。不过，迪的回归，似乎证明我们俩的过招中我成了赢家。这也让我的自信心越来越膨胀。两人关系的变化也为我由自信向自负的转变找到了借口——以前每次约会都是我去找她，而现在却变成了她来找我。她那么聪明又强势一个人，为什么在我面前甘居下风了呢？可她在别人面前她还是傲气十足啊！我想来想去，只能归因于她为那次出走而感到愧疚，所以尽量想避开我和她的室友们重聚的机会，因为这种机会无疑对她的虚荣心构成冲击，那种场合她一定会感觉尴尬。而约会时主动来找我无疑是避开我和她的室友们重聚的好办法。
我这里刚刚云收雾散，上铺的好友老汪那里却再起硝烟。老汪是个才子，既博览群书，又博闻强记，他什么书都看，有些书非常艰深，比如楚辞音律这类。他曾经抱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啃了很久，想必从中悟出了什么。而后他和外语学院的小敏姑娘发展出了一段恋曲倒是让我们都有些意外，看样子是美丽的小敏被老汪的才学迷住了，但我想来想去都想不起来他俩从哪次接触擦出了火花，他一直装糊涂，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啊！只是我们两个联谊宿舍的关系也变味了，大家再见面的时候变得尴尬，和一开始的那种纯纯的交往完全不同了。以前是单纯的玩伴，现在呢？首先想到对方是异性。于是，联谊活动不了了之了。
如果两个人让关系顺其自然地发展，最后水到渠成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但不知为何他俩那么心急，请了几天假，一起回了一趟小敏老家，大概是感觉差不多了，该见见家人了。这正是欲速则不达。普通人看人一般先看外表，老汪这样的人必须深入接触才能体会出其气质的魅力。他果然吃了这个亏，内秀在没多少文化的小市民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女方家人对他第一印象并不好，双方话不投机，结果老汪铩羽而归，两人也吹了。
其实，大学里的恋情能够修成正果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老汪的完败应该也在情理之中，但还是让我有点兔死狐悲，总预感我和迪的前景也不容乐观。只是，迪的回归，让我们俩有了一段表面的宁静。三年级了，专业课马虎不得，而且我们学化学的实验多，常泡在实验室里，难以分身在儿女情长上了。不过也好，那段时间，因为迪的缘故，我静下心来练了一阵古典吉他。说起来，那完全起因于迪带来的那首吉他曲《雨滴》。
那天我病了，浑身乏力地倒在床上。我怀疑是做实验的时候吸了过量的有毒物质。搞化学就这点不好，是药三分毒，化学药品大都带有几分毒性，总泡在实验室，等于让自己的肌体长期浸泡在有毒物质之中，有一定危险性。曾分别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的居里夫人为了提炼出钋和镭，常年泡在阴暗潮湿的实验室中，数年如一日，用铲子和铁锅，从数吨铀沥青矿物残渣中提炼出了十分之一克极纯净的氯化镭。但是，她也被有毒的化学物质和放射性元素摧垮，以至于才67岁就早早故去了。所以我们有时候私下说：化学家是表面光鲜，其实要命。
迪去看我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说带给我一件礼物——要把一首刚刚学会的动听吉他曲弹给我。迪这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弹奏吉他，我静静地欣赏着她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面上舞动，心想，女孩真是天生的艺术家！只要看她那弹奏的样子就很享受，何况旋律非常别致、美妙。曲子是用揉弦滑音模仿雨滴声音，她弹奏的时候左手动作很优美，揉弦的时候略显夸张。她弹得很快，显得很熟练。曲子确实动听而且有意境，她告诉我曲名叫《雨滴》。
我想起来前几天刚邮购的那本吉他曲谱上有这首曲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也没听过别人弹过。这首曲子让我体略到了吉他独特的魅力，因为这种通过揉弦奏出滑音的效果是吉他这种乐器独有的，模仿雨滴的手法让人印象深刻。我试了试，恍然大悟，原来她当时弹得很快，貌似熟练，其实可能是为了减轻左手揉弦的疼痛感，女孩纤细的手指虽然颇具美感，在琴弦上飞舞的动作令人怜爱，但那种按压的痛感难以承受，只能快速弹奏，即使左手揉弦不到位，滑音不圆满，她能把曲子弹下来也算不简单了。
她弹奏的《雨滴》深深“滴”入了我的心里。这件事激励了我，以至于后来一有空闲就苦练古典乐曲，毕业的时候，《阿罕布拉宫的回忆》这种完全靠轮指弹奏的曲子也能拿下了。
可是奇怪的是迪再也没在我面前弹过吉他，后来谜底终于揭开，原来她根本没怎么弹过吉他，墙上挂的那把是借来作秀的。但是她看到我对吉他兴趣很浓，也想让我高兴。偶然发现这首动听曲子后，她苦练几个晚上，想带给我惊喜。了解到缘由之后，这个有心的女孩让我，非常感动，百感交集。
于是我一度对我们俩的前景感到乐观，对未来充满憧憬，明天似乎唾手可得，风雨飘摇的日子也许离我们远去了。

雨滴 - 吉他曲

七
两年以后。
走进小薇家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在梦游。那时我毕业后没多久。想起两年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提笔给她写信的日子，却已经那么遥远。这是单位宿舍的筒子楼，只有一间房，屋内陈设简单，但是布置得很温馨。门窗、墙壁上几个大红的喜字昭示着主人新婚燕尔。一阵芳香扑鼻而来，我循着香气探寻，一盆正在盛开的茉莉映入眼帘。秋天了，正是它花开的季节，一簇簇的绿叶中，开满了白花，娇嫩、鲜美。小薇淡然地说：“我喜欢茉莉，清新淡雅，洁白沉静，沁人心脾，而且这花好养。”看着这白花，我脑海里一下浮现出中学一张合影中小薇一袭白衣，清丽可人的形象，那张照片我一直保留着。
小薇毕业后进了一家杂志社当了见习编辑。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去投稿，其实很假，明明是去看她。她人没在，我坐在她座位上等着，心里扑通扑通的，虽然我们通信一直没断，但因为后来我的心思一直在迪身上，对她自然而然地疏忽了。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姑娘跑进办公室，“谁找我？”她喊了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认出了对方，尽管都刻意掩饰，但激动之情仍然流露出来，我刚要站起来，她忙摆手要我坐着别动，小声说：“等一下，我去请个假。”她还像当初那么纤细清灵，我当时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闪念：两年前她寄给我的那张照片肯定弄错了，跟眼前的小薇根本无法划等号。看她那样轻盈地跑过来跑过去，我意识到到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如果当初和她一直携手走来，不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结局吗？
我的思绪从那张小薇一袭白衣的合影上拉了回来。小薇正在忙着炒菜。“简单点吧！”我喊了一声，然后坐在沙发上。小薇答应着，“你先坐会儿，听听音乐！”屋里《秋日的私语》的钢琴曲时而低缓，时而激昂，从那台崭新的组合音响中不紧不慢地蔓延开来。糟糕！我突然想到，来得匆忙，什么礼物也没带。
饭菜端上来了，一盘苦瓜炒肉丝，被摆在饭桌上显眼的位置。“想必她是有什么用意的！”我一边想，一边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却难以捉摸。刚才见到她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无比纠结，有一种“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怅惘，我甚至做好了被数落一番的准备，说我见异思迁也好，三心二意也好，我都认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的内心深处，肯定还是恨我的，让人家发泄几句也应该。
饭桌上，我打破沉默，把当年的往事讲给她听，其实有些事情在信中已经跟她提过，现在亲口告诉她，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当然迪这个关键人物被我刻意隐去了，我对迪的事讳莫如深，担心若告以实情，小薇也许会受不了。
我一边讲，一边观察小薇的情绪变化，我希望她认为我们俩没有继续下去完全是因为我的贪玩。我的追忆收到一些效果，果然她的眼神中含有了一些哀怨的成分，似乎在暗示我俩的关系本来不应该是眼前这样子的。
“你还是一个人吗？”小薇的问题让我感到凄楚，“没错”。这，算是实话吧，迪和我的关系已经扑朔迷离，这两年我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而周围却已经物是人非。我瞟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发现新郎竟然有几分像我。小薇幽幽地说：“我后来信里跟你说过的，是个追我的学长，我那时候真的觉得累了，所以答应他，一毕业就结婚。”她果然说到做到。我隐隐记得信里也提过，说她接受了那位学长的追求，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我。本来想旧话重提，但想了想欲言又止，这么暧昧的话还是算了，反正我也记不太清，就算是我自我感觉太好吧！这些念头一出来，我不禁又有些黯然神伤，感叹当初那些温情脉脉转瞬成了空中楼阁，镜花雪月。小薇和迪，到底谁是我的初恋？这本来在学校的时候已然明了，如今却再次糊涂了，我的思绪飘飞，又回到了难忘的旧日时光。

八
大三的一天。我在图书馆帮迪占了个座位。快考四级了，我心里矛盾得很，当时我正在读一本名为《History of Creation》的英文原版书，是关于进化论的通俗科普书籍，虽然很厚，但词汇量适中，让我不想停下来了，感觉在纯英语的语境中徜徉，比看那些复习资料更高效。于是决定不专门复习了。那次四级果然顺利通过，分数还上了80分，同学们都知道我根本没复习，于是，那些卯了劲复习还没通过的同学，羡慕不已。
迪那几天似乎比较清闲，借了两本小说阅读，有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也引起了我的兴趣，童年的情结再次涌了出来。其实，这书我没看过原著，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删掉了大量情节，以至于对于保尔和冬妮娅初恋基本上处于幻想的层面上，读了读原著，发现书中对于二人初恋的的描写竟然那么美妙，于是，我利用休息间隙，和迪讨论心得体会。
我把自己的冬妮娅情结告诉了迪，迪惊喜地说她也很喜欢冬妮娅，可是中学时班里的女生都恨她，说她辜负了保尔，她觉得她们特矫情。我一听笑了，这也说明迪的想法经常与众不同。我让她说说保尔和冬妮娅最终破裂的原因，迪说在于他们俩性格上的差异，而且对未来没有充分准备。我想起刚在图书馆看了一段，保尔因为战斗中受伤导致右眼失明，出院后偶遇冬妮娅，这次重逢本来是上苍赐予他们的一次难得的机遇。但是，两人恢复交往以后，冬妮娅的穿戴打扮在保尔的朋友圈子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冬妮娅特立独行的性格，使她既不喜欢保尔的那群朋友，也很苦恼自己无法融入其中。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感情最终还是破裂了。迪听了以后，若有所思，也许她想到了自己孤傲的性格，但她很快摇了摇头，“人有些特质很难改变。”迪又想到一点，特意跑回去把书拿出来，指给我看，“保尔是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他对每一个有钱人都十分仇视，只要这个漂亮的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对他这个伙夫有一点儿嘲弄和侮蔑的举动，他就准备给与断然的反击！”没错，她看得很准，保尔极强的自尊也是他俩走不到一起的重要原因。
那是我们谈得最愉快的一次，虽然讨论的是别人，但偶尔会把焦点转移到我们身上，也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分歧，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我们最后也会是保尔和冬妮娅这样的结局，谁知道呢？他们俩一开始会预料到那样的结局吗？”我说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我们只能把握现在。但是看得出她仍然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一直郁郁寡欢，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我们回到座位上。我看见她后来一直在奋笔疾书，写了划掉，然后又重写。我想起小薇的来信还没有回复，就专心写起回信来，尽管和小薇之间感觉比以前淡了，不过我还是把一些学习和人生的心得体会在信中简单聊聊。回去的路上，我问迪写的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英文诗歌：A Farewell To Tonya（别了冬妮娅），我大为诧异，“这是你写的？”诗的内容虽然比较伤感，但是透着灵气，她跟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写英文诗歌，受我好朋友林丽影响。”“林丽？”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个名字，“嗯，我中学同学，英语特别好，但偏科严重，后来上了本市的英语学校。”她沉默了，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我也就没有多问。

九
迪和李明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迪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李明拎着一大包行李紧跟在后。他们径自进了火车站，上了一列绿皮火车，车身上赫然写着两个似乎很熟悉的大字，可是还没等看清楚，列车已经开动了。火车上，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李明谄媚地跑前跑后，似乎偶尔还说我几句坏话，迪不置可否，也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李明走到近前，抱着迪的肩膀，亲昵地耳语，而迪终于忍无可忍，做厌恶状，向旁边的人求助，旁边的人全部冷若冰霜，无人理睬，李明越来越肆无忌惮，正当他凑到迪的脸颊，想进一步做什么亲昵动作的时候，我急醒了。
灯大亮着，周围鼾声此起彼伏，我一看表已经后半夜了，瞪着大眼使劲回忆了一会儿，不时传来的轰隆轰隆的声响和巨大的颠簸让我恍然大悟——这是在由京返校的列车上，我刚刚从恶梦中醒来，还发着烧。这样的梦境不是第一次了，总是那么栩栩如生，似乎总是在提醒我那个痛处。而这次的梦境和现实竟然如此巧合，交汇在了列车之上。可是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我再纠结于那个梦境了。
连续几日天当房地当床的生活，终于让我支撑不住，于是我和另外几个伙伴先期登上了返回的列车。满怀惆怅，想起出来的时候，似乎风光无限，回去的时候却凄惨冷清，反差如此之大。来的时候，旅客们都发扬风格把座位让给了我们，以至于那列火车成了我们的专列。火车启动以后，几位平时当头头喜欢管事的人临时拟了一个注意事项，意在规范出行。其中有一位是我的朋友俞涛，他知道我喜欢玩朗诵，一把把我拉过去，递给我一个喇叭，请我把细则讲给大家。于是我俩一个车厢挨一个车厢地朗读注意事项，这让我又找到了小时候听小说连播的那种感觉。大家一路上高高兴兴，熙熙攘攘。
返回的时候就没那么风光了，连座也没有。我们几个时而挤在狭长的过道里，时而在车厢接合处蜷缩一会，而且我当时发着烧。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同学，到我那儿去坐会儿吧。”我半昏迷着，依然没动。她俯下身去拉了我一把，我这才清醒过来，一个清秀的女孩在我身边看着我，让我很不好意思，女孩看我醒了，指了指旁边一个座位，我立刻明白了，本来还想客气，女孩拉了我一把，我只好跟着她走了。她让我挤了挤坐在一起，说：“脸这么红，你发烧了吧？我帮你打点开水。”没一会儿，她打水回来了，让我喝下。毕竟年轻，我很快就感觉好多了。于是两人聊起来各自的出行，她也是个在校生，趁着停课出来旅游。我把我们此行的经历简单说给他听，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上几句，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这个女孩虽然个儿不太高，但亭亭玉立，齐耳的短发，两汪清水似的凤眼，却透着说不出来的明澈。一身看似随意却非常合身的粉红色外衣衬得她既干练又妩媚。我们俩聊兴渐浓，谈起了兴趣爱好，她也喜欢朗诵诗歌，看得出她兴致不错，随口背诵了几句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
字正腔圆，很有味道，又听她自豪地说是她们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我不禁肃然起敬：怪不得声音这么甜美还有磁性。
我忽然意识到太个人主义了，那些一起出来的伙伴们还在苦撑着呢。于是我让几位同伴轮换着在那个座位坐一会儿。老汪才坐了一会儿就跑过来和我耳语：“快去吧，人家心思在你身上，刚才跟我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呢！”我问：“你咋说的？”“我当然说没有了，怎么能挡兄弟你的好事呢？”我推了他一把，回到座位上。女孩说她快到了，留个地址吧！她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交给我，“雨婷”，我读出来，“嗯，就是我！”，“很有诗意啊！”“哈哈！”，她笑了，“其实说出来很简单，我出生的时候，连绵阴雨，出行不便，妈妈希望晴天。”我恍然大悟，但仍然觉得名字很美。就像这个女孩的身材一样，亭亭玉立。我把地址也留给了她。下车之前，女孩轻轻握了我的手一下，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会去找你！”然后就下车了。我稍微愣了一下，但并没当真。她留给我的那张纸条后来也找不到了。但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萍水相逢，却这么热情。女孩这个座位给我们帮了大忙，几个人轮换着休息，我的烧也退下去了。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雨婷居然真的去找我了。

十一
也许迪那封信来的真的不是时候，那段时间心情非常郁闷，几乎所有来信看完就扔在一边了，根本没心思回信。我感觉和迪已经越来越渺茫，虽然为她读研的决定感到高兴，但也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遥远了。那时候我对上学已经烦透，上了半天出来和工人没什么两样，如果再让我读三年研究生，根本不可能。于是，我终于接受父母的建议开始断断续续谈了几个女友，一般也就见个一两面就完了。一天，小薇打来电话，告诉我稿件被采用了，但是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版面上，而且被删节得就剩一个豆腐块，不过奖励我一年的免费期刊。我听了挺高兴，毕竟这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况且那次上门本来就是去看她，投稿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那一年间，小薇寄来的刊物成了我业余时间经常阅读的精神食粮。
毕业后的第二年，认识了妻子，妻子有些方面和迪很像，但更懂得包容，这让我感觉很放松。她对我一见倾心，我们很自然地双双堕入情网。在邂逅我之前，人家给她介绍的对象也不少了，但一直没有让她心动的。她很喜欢听我唱姜育恒的歌，说比原唱还有味道，看到她那么沉醉，我明白这并非恭维，于是我经常一边拉着她的手散步，一边在她耳边给她唱着《再回首》、《驿动的心》，把我的唱歌天赋完完全全展现给她。我突然发现自己寻觅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发自内心欣赏我的人；而她也发现，一直在冥冥之中等待，原来是为了能等到我的到来。一旦有了这种默契，两人的情感发展就如同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她看到我郁郁寡欢，就经常想找一些话题，让我开心，有一次聊到了我们中学时期看过的杂志，有一本《辽宁青年》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高中的时候她是班里的文娱委员，负责期刊的订阅发放，那本32开的《辽宁青年》比别的青年类杂志开本小了一半，但是内容特别有吸引力，印象最深的是每期扉页都有一篇青春寄语，或者经典短文，还有一个栏目“名著缩写”我特别感兴趣，我把每期的“名著缩写”剪下来，粘贴在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上，做成了一本珍贵的剪报。但是后来被一个女友借走了，两人见了几次面很快就分手，但那东西忘了要回来，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难以启齿再去索要。一起遗失的还有一本厚厚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读书笔记，因为这两件重要物品的遗失，特别是那本笔记，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跟丢了魂一样。
这次我们聊了很多，从《辽宁青年》聊到世界名著，她也喜欢看名著，喜欢摘抄，共同的爱好让我们谈兴越来越浓。那天，我恰好把小薇寄来的杂志带在身上，杂志上有一篇柯罗连科的散文诗《火光》，以前曾在《辽宁青年》上读过，当时非常喜爱，就背诵下来了。我忽然来了兴致，让妻子拿着杂志帮我对照，看看还能不能背下来。
　　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船到一个转弯处，只见前面黑黢黢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蓦地一闪。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谢天谢地！”我高兴地说，“马上就到过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头朝向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划起浆来。
　　“远着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火光冲破朦胧的夜色，明明就在那儿闪烁。不过船夫是对的，事实上，火光的确还远着呢。
　　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却还远着呢！……
　　我们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划了很久。一个个峡谷和悬崖，迎面驶来，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而火光却依然停在前头，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依然是这么近，又依然是这么远……
　　现在，无论是这条被悬崖峭壁的阴影笼罩的漆黑的河流，还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止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浆……
　　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
刚一背完，妻子就赞叹地说：“真的很不错啊！就少了一个字，这么多年了在所难免！”
这首散文诗文笔很美，意境也不错，让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困难中增加勇气。好几年了，我一直把它放在心灵深处，今天因为共同的话题，很多感慨涌上心头，又满怀激情地给她背诵了一遍，既为了缅怀我们美好的的中学时光，也为了给自己励志。她也被深深感动了，我们陶醉在浪漫的气氛中，她紧紧依偎在我怀里，那天我们接吻了——这是我的初吻。
我的初吻确实是留给了妻子。这也许令人感到意外，毕竟我和迪曾经发展到那么火热。按照正常的节奏，我们俩的确应该是已经有相当亲密的接触了，但是由于那次出走事件的阴影一直存在，我的心理常常处于病态之中，总是下意识地抵触俩人进一步的发展。
我又在梦境之中了。
我看到迪和李明在篝火晚会上。对呀，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周六那晚他们俩其实是在李明单位的篝火晚会上呢！一大群人围着熊熊的篝火唱歌跳舞，有老师有学生，迪闷闷不乐地坐在离篝火比较远的地方，李明又跑过去献殷勤，邀迪跳舞，迪一开始很不情愿，但禁不住李明软硬兼施，在人群中俩人搂在一起，踩着散乱的舞步，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亲热，我忍不住妒火中烧，想冲上去把他俩拉开，却怎么也动不了，急得又是踢腿又是喊叫，被人摇醒了。
我醒来一看，摇我的是迪，这不是在实验室吗？我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是整理数据的时候累得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这是四年级的时候，因为要写毕业论文，我晚上经常泡在实验室，记录实验进度，分析实验数据。那段时间迪经常到实验室陪我。我忙我的实验，她总是找个角落静静看她的书。考研能顺利通过跟她一贯认真的学习态度很有关系。她很会找地方，在漆黑的夜里，实验室显得格外宁静，来这种地方肯定比去图书馆抢座位要好得多。她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天必到。我有时候想：她的性格可真特别，既张扬，又低调。张扬的是，这明明是公共场合，同学们往往在工作间隙在实验室来回串，时间一长，都知道我们这个实验室添了一道风景，有个漂亮女孩夜夜陪我，有时候他们就是为看风景而来。可是，她又很低调，人家过来串门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么我行我素，旁若无人，从不和别人打招呼。多年以后，我终于醒悟到她这种性格正是“低调的张扬”！
等我把当天的事处理完，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当然先要送她。为尽快赶回去，要抄近路，中间穿过一片小树林。树林笼罩在浓浓的夜色里，周围灯光昏暗。当我们沿着那条狭长的小路来到树林跟前时，她都会抓紧我的胳膊，贴到我身上。我能听到她的心跳，明白此时的她渴望我的温情缠绵，而这种地方不正是极好的缠绵之处吗？有那么几次我几乎已经无法自制，我甚至想到：迪不会是为了每天这几分钟的浪漫而来吧？但是那个星期六的谜团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恶梦不断，那个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之前，两个人情到浓时自然地拥抱，但是那时我的心态有些扭曲，再加上梦境的挑拨，我感觉就像一只曾经受过伤害的羔羊，变得脆弱，也喜欢报复，而且是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实施报复。虽然她一直在我身边，但我故意不给她制造亲近的机会。而她，似乎是因为对我曾经的过度刺激而心生悔意，总想找机会补救，每次一到黑暗的树林就想把两人的关系恢复到从前没有隔阂的时候那么亲近，而我假装不解风情执意推拒。有一次，她哭了，我意识到自己太不怜香惜玉，就想方设法安慰她。我终于发现，也许我并不是有意的，但是内心非常矛盾，既说服不了自己，也不愿总是为难她。可当我一看到她依然对那次出走的细节讳莫如深的时候，也要让她难受的报复心理就再次占了上风。我很惊奇我们俩在这件事上为什么如此没有默契？多年以后当我反思的时候，虽然谜底已经揭开，但我仍然对我们当时的状况匪夷所思。好在那段阴暗的小路不长，内心的斗争和煎熬很快就挺过去了。
带我实验的刘老师多次在欧美专业杂志上发表论文，养成了用英语记录实验过程的良好习惯，所以他也督促我一定以英语记录。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只能先用汉语记录下来，然后找时间整理成英文。晚上是整理的好时间。学校学习英语的风气很浓，迪也很喜欢阅读英语书籍。她看到我把那本精致的英英《朗曼英语词典》经常放在手边翻阅，她也拿起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就迷上了，这种英英词典最大的好处就是：用英语解释英语无形之中会增加词汇量，查一个单词会复习到很多单词，还会感觉饶有趣味，难怪迪那么爱不释手，我答应她，我毕业的时候把这本书送给他，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我默默地想：如果我俩之间能够一直保持那种快乐和信任该有多好！
大学最后一年，我的兄弟们大都不明内情，羡慕我找了这样一位无可挑剔的女友，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的隐痛。我总放不下过去，变得有些神经质。也许，一个男人天生就喜欢嫉妒，不允许自己的女人有一丁点不忠的嫌疑。我那时候渴望了解到迪出走的真相，但是在这一点上，迪却并不配合，我们俩的角力导致裂痕出现，并且无法弥补。


再回首 - 姜育恒

已加至精品文集

无人来顶，我来了

个人觉得棒棒滴 还有请问 你多大了

很深情

Mark

岁月最大的魔法便是让记忆一点一点被风蚀，又在风蚀的过程中又让你时笑时哭，

欢迎回帖@鈬庢诞娴 。来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