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爱在烽火】转帖：烽火佳人闵琛同人文之--猜心

我想也不想，用力将悬空的左臂举高。他确认了一下已经抓稳我的双手，猛地向上一提，我一阵眩晕，便稳稳落在他身侧一块凹进山坡的石块上。我惊魂未定，手腕和肩关节被扯得生疼。他左手仍拽着我的手臂，右手忽地在我腰后抓出一样东西，迅速向上开了两枪，我猛地抬头，一侧高地上已经瞄准我们的两个狙击手应声摔下。
他向我晃晃手里的枪，“你吓傻了，枪别在腰上不用？”
我才反应过来，是那把枪，他送给我的枪。从那以后每次出任务我都会随身带两把枪，一直习惯了把它别在腰后，觉得带它在身上总会有莫名的安全感，可今天真的遇上危难竟然忘记了我还有它。
他把枪塞回我手里，“我的枪也没子弹了，省着点用。”我低头看看周围的位置，脚下石头够大，两个人站稳绰绰有余，因为恰好凹进山坡一丈有余，又可以挡住左右的子弹。问题却是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进退不得，我们只要踏出一步就会完全暴露在枪口下，而霆琛刚才的两枪已经暴露了我们的位置。透过枯枝的缝隙，手电筒的光扫过来扫过去，两三个军警在不远处徘徊。他们炸平半个山包还不放心，派出几个巡逻兵四处搜寻。
一动不动等他们走远，他才松开我。我小心翼翼地抖开他身上的枯枝，尽量不弄出动静来，压低了声音急急问他：“伤到哪里了？”
他咬着唇指指右肩，“许是流弹擦伤了吧。这里不安全，先找个地方躲着。”我点点头，反手抱住他的腰把他扶起来。
“呲——”几个冒着火星的炸弹朝我们扔过来！
“小心！”他猛地将我按在身下，一颗炸弹就在我们身边草丛中爆炸，借以容身的石块顿时被炸碎！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碎石和枯枝一起坠落，一片混乱和疼痛中，我感觉他抓着我的两臂始终没有放松。
数次震天的爆炸，烟尘弥漫，我抖抖头上的土，才发现刚才的立足点已经被炸出一个大坑，我们摔在不远的低处被乱石树枝掩埋。霆琛依然伏在我身上，好像有粘稠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后颈，我伸手去摸，一股冲鼻的血腥味。心里一惊：“你——”声还未出，嘴已经被他捂上。

透过枯枝的缝隙，手电筒的光扫过来扫过去，两三个军警在不远处徘徊。他们炸平半个山包还不放心，派出几个巡逻兵四处搜寻。
一动不动等他们走远，他才松开我。我小心翼翼地抖开他身上的枯枝，尽量不弄出动静来，压低了声音急急问他：“伤到哪里了？”
他咬着唇指指右肩，“许是流弹擦伤了吧。这里不安全，先找个地方躲着。”我点点头，反手抱住他的腰把他扶起来。两次绕过巡逻兵，我们才发现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一个半边被大树掩了出口的山洞。他进洞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便附身去搬旁边较大块的石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拦着他说：“你在流血，快别乱动了。我来吧。”他不听，我狠狠瞪他一眼，只好以更快的速度跟他抢着搬，很快山洞的另半边也被堵上了。
我终于按他坐下，解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背部，好在隔着衣服的保护伤口很浅，也没有弹片残留在里面。可我身边没有止血药，烧点草木灰本可以替代，但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燃起火焰只会迅速暴露藏身位置。不得已只能丢掉了这个念头，背过身撕下一块干净的内衣，简单给他包好伤口。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疼痛，整个过程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见我满脸担忧便拍拍我的手臂算是安慰，“休息一会儿，再想办法出去。”刚才一番激战惊心动魄，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先保命再说，现在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他忽然出现的那一瞬带给我的狂喜和震惊才蓦地涌上，我有些激动地问他，“霆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平静地回答我，“是翰远告诉我的，他得知廖军长让你一个女人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差点跟他吵起来，要不是天津联络站的事情实在紧急脱不开身，他也不用拜托我来接应你了。”
心里莫名地有几分失落，可是看到他就在眼前还是欢喜更多些，冲他一笑，从内兜掏出那份文件，“那是廖军长信任我。本来一切顺利，文件已经拿到手了，出门却真是活见鬼，不知踩到什么触发了警报。”
他点点头，忽然站起来走到洞口，“既然这样更不能功亏一篑，一定得尽快突围，把文件送出去。”我忙跟着站起来拦他，“不急，他们以为我们一定会趁着夜色逃走，我们偏偏等天亮，这些直系军平时都是养尊处优的，巡了一夜山守备松懈，我们反而更有机会。”
他一想觉得有理，便听了我的劝走回来。

第一次见他，是我执行任务，在金夫人的展览会上刺杀沈之沛，而他则是沈之沛手下的“第一冷血杀手”——黑鹰。以敌对的方式遇见，他给我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个字，冷。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扫过我的时候，比架在我后颈的匕首更让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我曾有过多次跟黑帮交手的经历，也受过特殊的训练，知道怎么对付一般的军阀和特务，但使尽百种手段他都不为所动，冷得像一座冰山，仿佛没有任何感情。第一次的较量我就这样败下阵来，被他抓住关进监狱，却没有杀我。以我对沈之沛的了解，他不可能对任何想取他性命的人如此大度，那么仅剩的一种解释就是，霆琛没有服从沈之沛的命令。我想起当初大骂他冷血无情的时候，他嘴角牵起一丝轻蔑的笑，对我说，“你没见过至亲骨肉死在你面前，懂得什么叫冷血热血。”我昂然回口，“我父亲是四十三营的闵德仁，七年前就是沈之沛亲手杀了他，换做是你会不会为父报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到他的匕首似乎抖了一下。
在狱中我依然没有中断与组织的联系，罗翰远时常以我男朋友的身份来探监，给我带消息来。他对霆琛大为光火，发誓要查清他的底细，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原来他是那个出了名的烟鬼周鸣昌的儿子，小时候为了从人贩子手中救出佟毓婉，狠心自己斩下了左手的半截小指。周鸣昌抽鸦片给家里欠下巨额债务，他妻子被上门讨债的人活活打死，霆琛激愤之下和他们打起来，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结果被打成重伤。周鸣昌用鸦片给他止疼，却因此让他染上毒瘾。此后混迹黑帮，因枪法奇准被时任北洋政府上海驻军司令的沈之沛看中，便成了他帐下一员猛将，绰号“黑鹰”，组建起一支杀手队。这样一个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人，死心塌地保护的又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本该对他恨之入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跟一般的杀手和特务有些不同，是哪里不同我又说不上来。
他到狱中看过我一次，手里拿的那份报纸登着佟毓婉要嫁给杜允唐的消息。他本来已经决定为了佟毓婉放弃杀手生涯离开上海，甚至甘心忍受痛苦戒除毒瘾，还派出黑鹰队查封了所有的鸦片烟馆。然而周鸣昌却是鸦片生意的直接获利者，为了保住自己在上海的地位，他不惜陷害自己的儿子，骗霆琛服下高浓度的止痛药。戒毒功亏一篑，更因此错过了佟毓婉，他心灰意冷之下孤身一人去炸森下洋行的鸦片仓库，因此惹怒了日本人。亲日的北洋政府派来特使许浩南向沈之沛施压，霆琛认为此事因他而起，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答应沈之沛暗杀许浩南，并且不能动用以前的一切人脉和钱财，以彻底将这起暗杀与沈之沛撇清关系。

他走到我牢房门口的时候我正抱着一本《玉梨魂》。他眯起眼睛，似乎见到我依旧如此泰然自若有些惊诧。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一来我便看出他脸色不好。我提出给他诊脉，他坦然摘下手套把手伸给我，是右手。我知道，因为断指，他在人前从来不摘下左手的手套。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他的脉象七情郁结，纷乱无章，竟似有一种自我折磨的偏执。我凝视着他缓缓开口，“你表面上冷酷无情，实际却是感情牵绊最多的人。你想保护的人太多，但保护的结果却是伤人伤己。就算是我，你也不忍心杀，我说的对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审视我，冷冷地问，“凭什么这么说？”我笑了，有几分挑逗地靠近他，隔着监狱的铁栅栏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若说我会猜心，你相信吗？”他离开的时候风衣在午后的阳光里拉成长长的影子。我越发对他感兴趣了，若说真的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我并没有把握，可是他的脉搏骗不了人，黑鹰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是火热的。对沈之沛的忠义，对佟毓婉的深情，甚至是对我的不忍心，都是他的软肋。我默默对自己说，这样的人，不该做军阀的杀手。
再后来罗翰远把我救出来，约好一起去广州给孙先生送去杜氏企业筹到的一百万，霆琛被沈之沛派来拦截我们。枪口已经顶在我脑门上，他却忽然间毒瘾发作，松手掉了枪。我借机逃走，路上却遇上了一伙日本浪人。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泾浜街码头的竞标来取我项上人头，还是为了鸦片仓库的事情报复霆琛，我究竟有几分不忍心，开枪将他们引向远离霆琛的方向。可没想到寡不敌众，我被他们抓住，他们竟也想要我身上的一百万，我谎称钱已经被周霆琛抢走，为首的那人不信，竟然淫笑着威胁我要撕开我的衣服，忽然听到有人喊“住手！放了她！”我一惊抬头，看着霆琛从草丛里走出来。他脸色很差，嘴唇都是白的，但神智很清楚，也非常镇定。日本浪人认出他来便立刻向他开火，幸而罗翰远带人及时赶到，我们得以趁乱逃脱。罗翰远要杀他，我却相信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应该成为革命力量才是。就在我们争执之间他再一次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上掉出的一个小药瓶解了我的疑惑，他刚才之所以迅速恢复体力，是服了这种含有大剂量吗啡的止痛药，能缓一时之急，实则如同饮鸩止渴，只会让毒瘾越来越深。忽然间心里竟有些感动，我下定决心帮他戒毒。

再后来罗翰远把我救出来，约好一起去广州给孙先生送去杜氏企业筹到的一百万，霆琛被沈之沛派来拦截我们。枪口已经顶在我脑门上，他却忽然间毒瘾发作，松手掉了枪。我借机逃走，路上却遇上了一伙日本浪人。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泾浜街码头的竞标来取我项上人头，还是为了鸦片仓库的事情报复霆琛，我究竟有几分不忍心，开枪将他们引向远离霆琛的方向。可没想到寡不敌众，我被他们抓住，他们竟也想要我身上的一百万，我谎称钱已经被周霆琛抢走，为首的那人不信，竟然淫笑着威胁我要撕开我的衣服，忽然听到有人喊“住手！放了她！”我一惊抬头，看着霆琛从草丛里走出来。他脸色很差，嘴唇都是白的，但神智很清楚，也非常镇定。日本浪人认出他来便立刻向他开火，幸而罗翰远带人及时赶到，我们得以趁乱逃脱。罗翰远要杀他，我却相信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应该成为革命力量才是。就在我们争执之间他再一次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上掉出的一个小药瓶解了我的疑惑，他刚才之所以迅速恢复体力，是服了这种含有大剂量吗啡的止痛药，能缓一时之急，实则如同饮鸩止渴，只会让毒瘾越来越深。忽然间心里竟有些感动，我下定决心帮他戒毒。我到镇上的药铺抓了些药，配合中药本该使戒毒的过程容易很多，但他事实上是第二次戒毒，而且长期服用止痛药的损害一时很难弥补，所以依旧痛苦异常。看着他躺在我面前全身痉挛，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狂乱地撕打着周围所有够得着的东西。我不禁心软，拿来毛巾想给他擦去额上的汗，他却对我低声吼“出去。”我以为他不领情正要发火，他却一边忍着痛楚一边咬着牙颤抖地说，“我……控……控制不了自己……会……伤了你们……”我一时怔住，继而一阵心酸，“那就不怕伤了你自己？”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将他抱住，死死锢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动。他的力气并不像平常那样大，挣扎几下也拿我无可奈何。站在一旁的罗翰远却看不下去了，责备我因为霆琛的毒瘾耽误行程实在荒唐，劝我多次未果，最后竟然采取非常手段，趁我不备从后面将我打晕。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去往广州的船上了。
二十天后在广州见到霆琛，他的毒瘾竟然已经消失了，手臂上却多了深深浅浅的刀痕。没有药物辅助，只有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就是这样仅仅靠自己的意志力挺过来的。我从没见过对自己这样心狠的人，他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做的？霆琛这一次坚持让我带他去见罗翰远，我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他。虽然我信任他罗翰远却不信任，执意认为他还是来抢夺那笔钱的，即使刚刚受了伤却依旧全神戒备地用枪指着他。霆琛却劈手夺下枪，把他按在沙发上给他包扎伤口，傲然道，“我要是真想拿，十个你也拦不住，这一百万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原来这一次他是向我借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他说他不会背叛沈之沛，只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他有这样的心我当然再高兴不过，不仅马上把书给了他，还找到机会带他见到了孙先生本人。我欣喜地看到他很快接受了三民主义，期望他从此走上一条进步之路，罗翰远却依旧心存疑虑，逼问他如果沈之沛与革命的利益冲突，他会如何选择。他沉吟了片刻，平静地回答我们“无法选择”。罗翰远讽刺地说，他终究无法放弃对沈之沛的愚忠，我也忍不住感到失望。心里却同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也许旁人的确无法想象他和沈之沛之间已经达到了一种怎样的生死相托的情谊，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特务和军阀首领之间那种为利益卖命的关系。我后来曾听暗棋讲起，他们在将军府的地下室得知黎绍峰杀死沈之沛的消息时，霆琛就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好几个人一起才把他硬拉回来。我那时便有隐隐的担忧，重情义就是霆琛最大的软肋，他想坚持忠义两全，但那只怕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打开门，罗翰远站在门口收起湿漉漉的伞，将另一把伞递给我，说道“小茹，我已经联络到中共的那个人，他在天祥茶楼，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我心中一凛，忙进屋披上外衣，接过他手里的伞，临走时还不忘抓起桌上的两支枪别在腰后。

民国15年10月，为了声援北伐战争，上海区委决定发动工人武装起义。浙江省长夏超和广州国民政府驻沪代表钮永建准备倒戈，反对孙传芳，秘密商定与我们合作。原计划暴动的日子定在24日，一切都准备就绪，我却在23日傍晚忽然接到上线“流浪汉”的消息，夏超的部队在赶来上海的路上遇孙传芳围剿，他自己也在战斗中身亡，遭此重创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孙传芳，要我立即联络钮永建提前行动。事不宜迟我立即赶往国民政府驻地找钮永建，但他听说夏超兵败被杀，竟然打了退堂鼓不再支持工人起义。我怒不可遏，孙先生去世不过一年而已，广州国民政府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毫无原则见风使舵！可是我们自己力量却还太弱小，为今之计只有通知各区工会取消行动以避免无谓的流血牺牲。
距离24日零点只有3个小时了，各区工人的集结地分散，目前可用来传递信息的人手又不够，我、罗翰远和暗棋只能分头通知，然而即便如此，我赶到宝山路上海总工会大楼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枪声，几个区的工会没有及时得到通知，工人纠察队按照原计划出动，跟军警发生了冲突。我闯进总工会的大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遍地狼藉。然而惊觉不对的时候已经迟了，两边枪声四起，孙传芳的人竟然已经袭击了工会大楼，还有几个特务埋伏在这里。
我闪身躲在一根柱子之后，掏出枪来且战且退，打几枪换一个柱子，想慢慢退到侧门逃走。然而从柱子后出来的时候一个躲闪不及，左小腿中了一弹。
“啊——”一阵剧痛袭来，我一个趔趄向前跪倒。眼见再次被人瞄准，只得奋力在地上打一个滚才躲过了那发要命的子弹。背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喘口气，我咬咬牙换上新的弹夹，迅速探出手射击的时候却看见，左边通道的门忽然被踢开，一个黑衣的身影大踏步走进来，边走边开枪，枪法奇准，竟如入无人之境。我一阵欣喜，却怕他没发现身后一个中枪倒地的人又冷不防抬起枪口对准他，然而我一句“小心！”话音未落，他已然头也不回地反手向那人补了一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地向我这边走过来。被打碎的玻璃裹挟着弹药的硫磺气味从头顶落下，他灵活地闪躲，终于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一把把他拉到柱子后。
“霆琛！”
他低头看到我裤腿上的一片血迹，伸给我一只手臂让我扶着，“还能走吗？”
我点点头，抓着他的手勉强站起来，可是左脚一触地小腿的伤处就钻心地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咝——”
他皱紧眉沉吟几秒，左臂依然让我的右手抓着，在我面前转了半个圈，背过身半蹲下来，我心头一喜，配合地伏上他的肩，两臂环住他的脖子。

他背着我脚步丝毫不慢，只是双手扶在我的膝盖弯处便不能拿枪，我接过他的枪左右射击，扫清我们面前的障碍。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枪林弹雨里我竟然感到了久违的踏实和安全。
然而逃脱并非易事，离我们最近的侧门已经被堵住，特务追过来，霆琛只能背着我冲上左首的楼梯。但是越往楼上显然对我们越不利，到了五层的大厅，终于无路可走了，左右两边的甬道尽头都是封死的。
霆琛推开面前一扇最大的窗子向外看了看，对面建筑的一个阳台距离我们的窗口大约一丈远，而阳台左下方的墙上有一段铁质的外挂扶梯正对着我们。他松开我的腿，脱下手套扔在地上，侧过头来说，“抱紧我，无论如何不准松手，明白吗？”我明白，他要腾出手来抓住扶梯。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这样跳下去只要差一寸没抓到，我们两个都得摔死。可是就是这样的生死关头，我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因为他那一句话心中一甜。我相信他会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即使是和他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应了一声，把枪塞回他的口袋，双手牢牢挽住他的脖子，他便爬上窗台，猛地向前一跃。我只感到脸上的风凉飕飕地刮过，一股大力让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夹在他腰际的两腿滑开，只有双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我半身悬在空中晃荡，霆琛的却已经稳稳站在了扶梯上。若是从工会大楼的窗口看过去，我们一定像两只壁虎那样贴在墙上。霆琛定定神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带着我向上爬。到了阳台门口的时候，他拔出匕首门上的木栓，再用力一推，门应手而开。
当那帮特务气急败坏地从五层的窗口朝对面开枪的时候，我们已经翻进了那个阳台。阳台玻璃瞬间被击碎，却已经不能伤人。特务们除了高声叫骂，徒劳地对着阳台拼命开枪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像霆琛那样跳过去。进去才知道这栋楼是个豪华饭店，但已至凌晨里面并没有什么人，只是我们的突然闯入把正在打扫的大叔吓了一跳。霆琛只管背着我飞奔下楼，出了门七拐八拐钻进一条窄小的巷子。
枪声听起来渐小渐远，似乎可以确定我们已经安全，他停下了脚步。我看着他的汗水沿着后颈流下来，本想用衣袖去擦，却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将嘴唇贴了上去。
他全身一僵，呆了几秒，继而皱着眉低声骂我“胡闹！”匆忙扳开我的两臂把我放下来。

左腿不能着力，我只好沿着墙根坐下来。唇边还沾着他的汗水，咸咸的。耳根有些发烧，心也还跳得飞快。又一次危难之中的突然出现，惊喜之下本来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说出来的那一句却是：“霆琛，你不是在广州吗？”
他似乎是不愿意跟我多解释，只是简单说，“刚接到新任务，跟着先头部队北上打孙传芳，半路上知道上海出了事就赶过来帮忙，马上又要再回去。”
说话间他忽然猛地抬头——巷口闪过的黑影让我们立刻又戒备起来，他敏捷地掏出手枪挡在我身前。
结果跑进巷子里的人却是罗翰远。他远远看到这里有人也迅速举起枪，和霆琛对峙几秒后才认出他来，“你怎么会在这儿？”接着看到我坐在墙角，连忙走过来问，“小茹！你没事吧！”
霆琛见到是他也松了口气，放下枪从我面前让开。罗翰远用手背抹去满头的汗，担忧地说，“这次我们损失惨重，有几个区没接到通知，按原计划暴动了，军警出动镇压，伤亡估计不小。暗棋在闸北区还没有回来，你也没回来，刚才我听到工会大楼方向有枪声，怕你出事就先过来找你。”
我指指左腿的伤，恨恨道，“我赶到的时候工会已经被破坏了，不知道被抓走了多少同志。”
一旁一直沉默的霆琛忽然说，“我去看看。”
我吃了一惊，“你要去工会大楼？”
“去闸北区，找暗棋。”他略微拧起眉，掏出枪来换好弹夹。是啊，暗棋也没回来，我不能不为他担心，但霆琛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深吸一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军警可能还在，让翰远跟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他没答话，却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塞到罗翰远怀里，硬邦邦地说，“闵茹就交给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拿你是问。”罗翰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连忙伸臂将我接过。
“你干嘛！”我不满地挣扎，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霆琛！霆琛！”我喊他，他却没有停步依旧走远。我看了一眼满脸错愕的罗翰远，想起霆琛刚才近乎是威胁一般的语气，蓦地怦然心乱。

血液飞快地流走带走我的体温，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口齿不清地回答，声音低下去：“当然相信……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你……自己要……小心……”
我当然相信你会尽力救我，可是听到你这样心急，即便现在就让我死去，我也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
我仿佛看见我枕在你肩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你摇着我毫无生气的身体，痛苦地喊我的名字。以后你每年都会到我坟上去，带一束野菊花，面对墓碑流着泪说，你终于发现你其实也爱过我。
天哪，那可够肉麻的。有句话倒是真的，人快要死的时候，什么都会忘了，忘了你的使命你的任务，忘了革命事业家国天下，只剩下心里深埋着的，这些乱七八糟无聊透顶的东西。闵茹啊闵茹，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那个矫情的女人章灵均，被法国三流的爱情小说弄坏了脑子，才会想出这些可笑的事情。你在想什么啊，他这样一个钢铁般的男人，什么时候流过眼泪。即使是流过的，那也一定不是为你，他的笑容和泪水，大概全都给了佟毓婉吧。
我仿佛被人塞进车里，又被人放在床上，一会儿痛，一会儿冷。霆琛，你真是说到做到，好吧，你不让我死我自然舍不得死，哪怕……天哪，真的很痛！我很想大叫一声这是什么鬼医生，技术还没我好，可我竟然不晓得该怎么用喉咙。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再后来——
仿佛是来自清晨的微光从窗口照进来，身上的被子很厚让我有些燥热，我伸手去掀被子，却被一个人抓住手臂：“小茹，你终于醒了！”我有些迷惑：“霆琛？”
那人语气不悦：“差点以为你就这样醒不过来了，竟然一开口又是周霆琛……”
我敲着额头定了定神，眼前的人果然是罗翰远，心里一阵失落又一阵茫然。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还是忍不住问，“周霆琛呢，你有没有看见他？”
罗翰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看见他？”
我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是哪儿，不是他送我来这里的吗？”
“是—我—送—你—来—这—里—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恼火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翰远，我……”我皱了眉努力地回忆，难道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怎么会，我明明记得霆琛的声音，虽然当时眼睛看不见，但摸到了他的脸颊，他说不会让我死，要送我去医院。
医院？
我惊问，“翰远，这是哪儿，我们怎么能在医院里，你没有暴露身份吗？”
“这是一个书局的存书仓库，暗棋给我们重建的秘密联络站。”他神情凝重地补充说，“这一次上海的党组织破坏严重，300多个同志牺牲，200多个同志被捕，联络站目前只有这一个是可靠的。”
“怎么会这样……”
罗翰远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我，“很明显，党内出了叛徒。”
这可怕的消息让我震惊茫然，一时说不出话。他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抚着我的肩轻声安慰：“你昏迷了五天，我不该急着跟你说这些的，养好身体是正经。”顿了一顿，又说，“你先什么都别想了。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他起身出了门，我却陷入更加纷乱的思绪中。五天，上海可能发生多少血腥的事？慢慢记起，我是在潮州会馆被青帮打手投的炸弹炸伤，也不知道多少同志在当天遇难。然而霆琛……再仔细想想却觉得的确是匪夷所思了，自从去年十月工人暴动失败的那天，他去闸北区接应暗棋安全找到我们，便告别我们返回国民革命军的部队。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既根本不在上海，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潮州会馆呢？况且当时工会领导小组的秘密会议地点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并且恰恰在发生危险的一刻赶来救我呢？

血液飞快地流走带走我的体温，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口齿不清地回答，声音低下去：“当然相信……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你……自己要……小心……”
我当然相信你会尽力救我，可是听到你这样心急，即便现在就让我死去，我也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
我仿佛看见我枕在你肩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你摇着我毫无生气的身体，痛苦地喊我的名字。以后你每年都会到我坟上去，带一束野菊花，面对墓碑流着泪说，你终于发现你其实也爱过我。
天哪，那可够肉麻的。有句话倒是真的，人快要死的时候，什么都会忘了，忘了你的使命你的任务，忘了革命事业家国天下，只剩下心里深埋着的，这些乱七八糟无聊透顶的东西。闵茹啊闵茹，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那个矫情的女人章灵均，被法国三流的爱情小说弄坏了脑子，才会想出这些可笑的事情。你在想什么啊，他这样一个钢铁般的男人，什么时候流过眼泪。即使是流过的，那也一定不是为你，他的笑容和泪水，大概全都给了佟毓婉吧。
我仿佛被人塞进车里，又被人放在床上，一会儿痛，一会儿冷。霆琛，你真是说到做到，好吧，你不让我死我自然舍不得死，哪怕……天哪，真的很痛！我很想大叫一声这是什么鬼医生，技术还没我好，可我竟然不晓得该怎么用喉咙。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再后来——
仿佛是来自清晨的微光从窗口照进来，身上的被子很厚让我有些燥热，我伸手去掀被子，却被一个人抓住手臂：“小茹，你终于醒了！”我有些迷惑：“霆琛？”
那人语气不悦：“差点以为你就这样醒不过来了，竟然一开口又是周霆琛……”
我敲着额头定了定神，眼前的人果然是罗翰远，心里一阵失落又一阵茫然。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还是忍不住问，“周霆琛呢，你有没有看见他？”
罗翰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看见他？”
我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是哪儿，不是他送我来这里的吗？”
“是—我—送—你—来—这—里—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恼火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翰远，我……”我皱了眉努力地回忆，难道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怎么会，我明明记得霆琛的声音，虽然当时眼睛看不见，但摸到了他的脸颊，他说不会让我死，要送我去医院。
医院？
我惊问，“翰远，这是哪儿，我们怎么能在医院里，你没有暴露身份吗？”
“这是一个书局的存书仓库，暗棋给我们重建的秘密联络站。”他神情凝重地补充说，“这一次上海的党组织破坏严重，300多个同志牺牲，200多个同志被捕，联络站目前只有这一个是可靠的。”
“怎么会这样……”
罗翰远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我，“很明显，党内出了叛徒。”
这可怕的消息让我震惊茫然，一时说不出话。他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抚着我的肩轻声安慰：“你昏迷了五天，我不该急着跟你说这些的，养好身体是正经。”顿了一顿，又说，“你先什么都别想了。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他起身出了门，我却陷入更加纷乱的思绪中。五天，上海可能发生多少血腥的事？慢慢记起，我是在潮州会馆被青帮打手投的炸弹炸伤，也不知道多少同志在当天遇难。然而霆琛……再仔细想想却觉得的确是匪夷所思了，自从去年十月工人暴动失败的那天，他去闸北区接应暗棋安全找到我们，便告别我们返回国民革命军的部队。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既根本不在上海，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潮州会馆呢？况且当时工会领导小组的秘密会议地点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并且恰恰在发生危险的一刻赶来救我呢？

@ruichuwushuang 蕊初，文我改完了，你看看可不可以，哪里还不行的话我再改

一命换一命？
我还在做革命党情报官的时候就听说过上海有这么一个变态的人，据说祖上四代从医，中西兼长，传闻有起死回生之能，却有个恶心的癖好，若要救一人，就得送一人来给他折磨，不许反抗不许还手，生死全由他做主，故而黑道上的人称他“一命换一命”。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声音冰冷颤抖，“是你？”
青老大转转眼珠，媚笑着敲敲我拿着枪的手，“章小姐，我从阎王爷手里把你抢回来，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这么凶巴巴的可有点失礼吧？”
记忆的碎片、残缺的画面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刹那间一个念头猛地冲入脑中，我看着那些刑具近乎窒息，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持枪的右手加劲迫使他脑袋向另一侧歪过去，“霆琛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依旧丝毫没有被我威胁到，反而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哎呦呦脾气还这么火爆啊。嘿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说那小子确实样样强过我，啧啧，要功夫有功夫，要模样有模样，一看还是个痴情种——”
我哪有耐心听他说下去，愤怒地打断他，“我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得意地笑着，扫了一眼房间里的刑具，“我的这些宝贝，每一样都给他试了一遍。嘿嘿，要说这个黑鹰啊，平时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还不是一样落在我手里。不过他有一点很不叫我喜欢，怎么折磨都不叫唤不求饶，当真是十分扫兴。”
钻心的痛楚让我简直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立刻开枪打死这个恶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人呢？”
他撇撇嘴对我摊开手，“我留着他干什么，我这儿又不是殡仪馆……”
惊痛。
眼前陡地一黑，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却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一句，声音干哑，“你说他死了？”
“谁知道，离开我这儿的时候许是死了，又许是昏过去了。不过章小姐啊你先别着急”，他转着眼珠挑逗地笑，“这小子命大也说不定，他可不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上一次，得有五年前了吧，救的是个穿军装的，以前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那个，叫沈什么什么的……”
我心里一震，沈之沛？他还曾经用这种方法救了沈之沛？
紧接着心念电转却燃起一点希望，既然五年前他可以从这个魔窟死里逃生，为什么这一次不能？
我又恶狠狠问他，“你说他离开这儿？怎么离开？”
“我也不去多管这种小事，只吩咐我的伙计趁晚上把他弄到随便哪家医院门口就行了，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眯起眼睛，警惕地审视着他那张无耻的脸，忽然清醒了一下。这个人油滑可疑，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霆琛的死讯冲昏了头脑，焉知这不是他编出来骗我的？我定下心重新拿稳了枪，“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仿佛受了冒犯，瞪了眼说，“你不信我也没法子，早知道就拔下那小黑鹰几根毛给你看看……不过”，他忽然媚邪一笑，“我知道你后背有三颗黑痣，左小腿受过枪伤，可惜缝合没做好留了一个疤，真是可惜了，要是你早点来找我——”
竟是真的被他看了身子……我心里发毛，脸上一阵臊热，冷声截口，“少废话，你会那么好心，把霆琛放在医院门口？”
“哎呦章小姐你可冤死我了呦！”他苦着脸叫屈，“我要不是好心过了头，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躺在我床上，就是杀了我也不能交给别人啊！”
我心念一动，“是什么人来你这里把我接走的？”
“两个男的，也凶巴巴的拿着枪，一个高点一个矮点，个高的戴个眼镜穿蓝布工装，嘴上留着小胡子。个矮点的穿灰西装，模样虽然比起你那小黑鹰是差了点，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的挺有书生气，说话带点京腔。”他痞气地斜眼瞄我，“章小姐的追求者还真是不少啊。”

我仿佛刚回过神来，又细细打量一番，才说，“洗去污迹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怕褪了色就不好看了，最好是洗完了再按照原样染一遍。这样吧，等处理妥当了我就送到吴市长府上去，好吗？”
这位苏兰荻小姐倒着了急，“不……不用了，还是我过两天自己来取吧……我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舅舅，和周副官……他们都不知道……”
她结结巴巴没说完，我已经心领神会地拍拍她的肩，笑眯眯说，“那三天之后吧，劳烦小姐亲自跑一趟。小姐为了一条方巾这么花心思，我想周副官知道了一定很感动吧。”
她又红晕上脸，却忍不住问我，“姐姐也知道周副官？”
我狠掐着自己手指，拿出一副说书人的腔调说道，“那当然啦，你问问这条街上谁没听说过黑鹰，原来北洋政府的时候，他可是沈将军手下第一冷血杀手，情报锄奸出神入化，枪法更神，九枪能打下十五个灯泡！”
“九枪打下十五个灯泡？”她愣了一愣，“怎么打啊？”
我摊开手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小姐问问周副官呗。”
她甜丝丝地抿嘴笑，出了一会儿神，瞥眼看到外面昏暗的天色，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往我手里塞了几个银元，“姐姐我该走了，这样晚了，你早该关门了吧……唉真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
我笑，“哎呦呦那可不敢，遇上小姐真是荣幸之至。只是天晚了，小姐路上小心。”送她出了门，她点点头便一路小跑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回到店里锁好门，才又掏出方巾来看那片血迹，一时间纷乱的思绪再度涌上。
霆琛果然是受了伤，可他怎么竟会到了吴松海的家里？那道任免令并不简单，我隐隐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但若说是囚禁霆琛胁迫他合作，从这个苏兰荻的反应来看却又不太像。她是吴松海的外甥女，却显然毫无防人之心，几句话便什么都说了。想起刚才她娇羞的神态，百感交集之中，我竟觉得有几分好笑。霆琛，又一个姑娘对你一见倾心啊。
三天后的晚上苏兰荻再一次怯生生地出现在衣坊的门前。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躲避白天拥挤的人群，她一定要等到快打烊的时候才来。夕阳下她娇小的轮廓被笼上橘黄的光晕，轻软的长发被晚风吹起，看起来竟有些不真实。若不是年纪尚小婀娜的身材还没有完全显出来，她的美丽已经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但最让我过目难忘的，是她的一双眼睛，澄澈如山涧的泉水，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让人一眼就能直看到心底。在这个阴谋算计令人防不胜防的烽火乱世，她竟然可以如此单纯地活着，本身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也曾有一瞬间怀疑她的单纯是不是装出来的，可是我相信眼睛骗不了人。
看她在门外招手，我笑着迎出去，“兰荻小姐！”
她仍是笑得娇羞，却似乎比上一次开朗许多，蹦跳着跟我进了店，“姐姐那块方巾洗好了吗？”
我从柜台后面取出叠好的方巾，包进一块手帕里，王婆卖瓜似的得意道：“我们师傅的手艺那是没得说，你看，跟新的一样。”
她接过来轻轻抚摸，嗅着上面残留的淡淡香气，冲我甜甜一笑，“真是多谢了。”伸手又掏出些银元要给我，我连忙拒绝，“小姐上一次给我的早就够了，一条小小的方巾而已，一洗一染哪值得了这许多钱。”顿了一顿，微微挑起眉转口问道，“不过，洗的时候才发现这上面沾的原来是血啊，我倒奇怪了，黑鹰这么厉害的人物，谁能伤了他？”
苏兰荻秀眉微蹙，摇摇头咬唇道，“我也不知道，他被抬到我们家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全身是血，舅舅请了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来，手术做了一天一夜，还说要不是他求生意志强也保不住命。”忽然顿足气道，“我舅舅也真是的，他伤才刚刚好就给他派任务。他上个月连筷子都拿不稳呢。”
我咬了咬唇，生怕情绪显在脸上，忙打个哈哈掩饰过去，“我看周副官这可算是因祸得福，有小姐如此心疼，换了我也觉得这伤受得值了。”
她忽然低了头，小声低语，“他哪在乎。”
“什么？”我摆出一副很替她抱不平的架势，“小姐关心他那是他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这么不领情——”
我话没说完便被她打断，语气里透着委屈，“不是的……他……他一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待我冷得像冰。”
“不会吧？”我很惊讶地挑起眉看她。
她低下头玩着自己的裙角，小声说，“那时候他伤口发炎高烧烧得糊里糊涂，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名字。我想，是一个……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心里一阵酸涩，仿佛清晰地看到她描述的画面就在我眼前。我自然知道，那是谁的名字。因为我也曾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听过他喊那个名字。
在理智能够阻止之前，我已经开口说出来，像是对她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冷得像冰又怎么样，男女之间，两头热的几率比较小，只有一头热的彻底，热的无怨无悔，才能把另一个人的心，给暖过来。”
她仿佛惊了一下，抬起头与我目光相接，“姐姐？”顿了一顿试探地问，“你也爱上过什么人吗？”
我温和地看她，自嘲地耸耸肩，“都是陈年旧事了，没什么好提的。”
她有些赧然地冲我笑，“唉你看我净说自己这些琐碎无聊的事，姐姐跟我素昧平生，一定觉得我很烦吧。还没问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我啊，我叫章灵均，立早章，灵活的灵，平均的均。兰荻小姐你太客气了，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想高攀还攀不上，哪里会嫌烦。哎呦”，我忽然敲敲脑袋，从柜台后面钻出来，“对不住对不住，怎么能让小姐一直站在这儿说话。”边说边拉她在一旁的小几旁边坐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去找茶叶和开水。
“不用不用”，她边笑边摆手，“我本来拿了方巾就要走的。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我怎么觉得在哪听过似的，从前一定也是书香门第吧……”
我泡着茶，刚想敷衍几句，忽然听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天哪，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写《塔顶鸽魂》的留法女作家！”

在她的催促下我也没法在耐下心来等云峰的回音，马上动身去了唐人书局。
罗翰远听说了这个消息也非常忧心，盘算着还可能联络到什么人，但暗棋却坚持认为我应该等待上级的指示。“组织在危急存亡的时刻，更需要严守纪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这么大的事情就我们几个私自做了决定，万一敌人正张着口袋在龙华监狱等着我们呢？”他燃起一支烟，拧着眉对我说。
我心一沉，他说的有理。那么柳颜一直很着急地催促我，岂不是很奇怪，而且与她平时稳重谨慎的行事作风也极不相符。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我叮嘱他们这几天小心些，便匆匆返回明珠衣坊。一回去直奔小密室反锁好门，打开电台套上耳机，却发现所有的信号都模糊不清。电台被人动过手脚，天线坏了。我又去找密码册，却发现密码册也不在原先床下的小盒子里，整间小屋都找了一遍也没有。
心里一凉，我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是柳颜。她想阻止我向上级汇报，阻止不成便破坏电台让我收不到上级的消息。
可她想不到的是，暗棋当初教我发报的时候也教过我怎样修电台。饶是如此等我重新接好了天线已经过了两小时，我心中虽乱手下却丝毫不慢，熟练地调到云峰的那个固定频段，果然听到一条反反复复不知已经播放了多少次的呼叫消息：
“云峰呼叫秋菊，1062，8790，2876，9812……”
我迅速拿纸笔把这串数字记下来。没有了密码册却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我对着数字反复看了几遍，沉下心来来默想。每四位数字对应一个汉字，密码是固定的，而这几个字的密码我以前收发消息的时候都曾经用过。凭着从小练就的惊人记忆力，只要冷静沉着，那些熟悉的密码册书页就仿佛在我面前打开。我在那串数字下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然而译出的文字却让我顿时失了冷静：“要求违反纪律者不可靠，唐人书局联络站暴露，请有关同志立即销毁文件撤离。”
定定神再次扫了一边数字，确认我没有译错，便掏出火柴烧掉了纸条。
我并没有告诉柳颜唐人书局的地址，也没有让她见到罗翰远和暗棋，只是自己去了一趟书局便暴露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被她跟踪了。
脊背冒着冷汗，现在发报通知罗翰远肯定来不及，我只好行险再去一次书局。
比早上谨慎很多，我一路用余光扫着周围，一边小心着是否有人顶梢，一边又要尽量加快脚步。
可还是晚了一步。
我赶到唐人书局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政府警卫军包围了，我一惊，只得隐身在不远的巷子，贴着墙看过去。
人群纷乱拥挤，可我还是认出了他。那张刻骨铭心的容颜，即使只有一个侧影，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绝不会看错。可我太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霆琛穿着绣着青天白日旗的陆军军装，依然戴着黑色的皮手套，笔直地站在书局门口，招手叫来几个军警挡开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剩下的军警则蜂拥而上，砸开了书局的大门。
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过后，先是四个军警抬着搜出来的印刷机和电台，紧接着罗翰远和暗棋被扭着两臂带出来，后面还有负责《前进报》印刷的小安和小钱。
罗翰远看到霆琛顿时破口大骂，“周霆琛果然是你！假惺惺的两面派！做了北洋军阀的鹰犬又做国民党的特务，手上沾了多少同胞的鲜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挣扎怒骂，暗棋却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挺直了身子傲然看向霆琛。
此刻霆琛背对着我，看不到他脸上表情的，但他在看到罗翰远和暗棋的时候似乎身子也僵了一下，原本负在身后的双手有些慌乱地垂下，然而很快在身侧紧握成拳。片刻，冷淡的声音响起，“虽然共事一场也算有些情分，可惜立场不同，爱莫能助。带走！”
军警的敞篷车载着一群人轰然离去，围观的市民指指点点探头探脑一番之后也都陆续散去，我依旧贴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凝结成冰。
三个月，我期盼了无数次与他重逢，却想不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亲眼见到的事实终于让我无话可说，我曾经面对罗翰远、面对暗棋、面对流浪汉为他辩护的信心，就在刹那间全部崩塌。

用衣袖擦干了泪再抬头，任凭那光芒耀得我心乱，我却再也转不了眼。他在笑，却不是往常那样礼貌的、收敛的、敷衍的、淡漠的笑，嘴角勾起弧线，眼睛弯成月牙，眼角细细的纹路都笑开了。我一时竟忘了呼吸，那久违的温暖明亮的笑容，我曾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我曾以为，随着佟毓婉的离去而彻底消失。
我仿佛要融化在那笑容里，呆呆望着他，他却很满意地打量我，“看来我总算及时，他们果然没有机会再提审你。”
“你怎么知道？”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柳颜的情报指出你是一个重要的骨干，所以一定要高层才有资格审，可是这些头头脑脑都凑巧有时间聚到一处不容易，就算聚起来了也难免出些岔子……”
他的语气竟带了一丝狡黠，我细细回想着审讯当天的细节，事情逐渐清晰起来，我惊讶地问他，“吴松海家的爆炸，是你有意安排的？兰荻跑进来报信也是你们商量好的？”
他唇角的弧度变得柔和，“我来之前就担心被捕的是你，审讯要是不被打断，再问下去你一定抵死不说，他们会要求我对你用刑。”
心底暖意升腾，唇边不可抑制地绽开笑容，“霆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舍不得我的？”
他却没回答我，墨色的瞳孔幽暗如古井，深处却波涛汹涌，一只有力的手穿过我的发际，将我按向他胸口。
侧脸埋在他的颈窝，我感觉到他的喉结上下抖动，缓慢，低沉的声音随即在耳畔响起：“有个傻丫头成天在我身边胡搅蛮缠，日子久了竟也不觉得有多心烦，若是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了，我反倒真会不习惯。”
突如其来的幸福瞬时溢满胸间，我抱着他的双手有些发颤。这块寒冰终于被我暖热了吗。
夏夜的风轻轻吹起窗帘。虽然彻夜不曾合眼，闷热的空气和树梢乏味的鸣蝉却没有带给我丝毫倦意。我手指在他肩上画着圆，“兰荻来狱中找我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是你在背后策划着这一切，可你一直藏在暗处不肯露面。方同来带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他挑起眉，“你们是不是听到监狱长给警备司令部打了一个电话？”
“是啊，那时候我简直以为计划要暴露了，结果居然有人证实杨虎确实签了手令。”
他眨眨眼睛笑了，“我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人啊。”
我惊讶抬头，“你怎么知道那时候监狱长会打电话来？”
他的笑意更深，“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可不只有我和方同，副监狱长程刚也是我们的人。兰荻去见你的时候给他塞了纸条，约好了行动的时间。方同八点拿着我伪造的手令带人，我呢，就在八点之前找借口把杨虎支开守着电话。”
“副监狱长？”我想起来了，苏兰荻在央求这个“程大哥”开门的时候，曾拉住他的手摇了几下。那晚让我意料不到的事情太多，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不过想起他被兰荻握住手时霎时红了脸的模样，我倒有些好奇心起，挑逗地看着他，“他好像很喜欢兰荻啊，你吃不吃醋？”
他脸上神色几分愠怒混着几分无奈，“秋菊同志，你的问题太多了。”说着，温热的吻贴上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