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浩气展红霓
夜深了,唯有久远的梦一息尚存。
祗王天白从那个死在千年前的梦里静静醒来。
——那自人世恶念深处烧上来的火,毕毕剥剥地,铺天盖地,将房屋、初开的樱树、族民甚至是至亲都燃成了灰烬。
——梦中的火也是冷的。
——只有大火之后被风吹散的余烬还有丝毫的温暖。
从祗王天白以禁术把那贪婪凶恶的魔物囚入自己体内,并将自己作为献祭养料的那一日起,旧日的光景已无数次地回到梦里,尤其是那个充斥了血与火、背叛与憎恨的死寂的春夜。以至于他此时此地能够如此从容地俯视梦境里的所有人,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他坐起身,没有惊动任何的侍从,四周的黑暗静谧安详,只除了一道刀剑杀伐之气。这让祗王家的家主不由得皱起了眉。
滑开拉门,沿曲廊走去不多时,就能看到日间的庭院里,盛放的花树下,有人持刀而立,斜指的刀尖如雪,照亮一段凉薄的月光,却又有慑人的寒意。
眼下的镰仓本家里,只有一个人以及他的刀是这般模样。
祗王天白立身廊下,远望着树下青年修长挺拔的背影,面上的神情恬淡冷漠。
千年来,尘嚣浮沉,世事盛衰,他想,像土方岁三这样的人,他见得不少,也并不太多。
他们刚毅、坚韧、高洁、固执,火前的飞蛾,雨中的惊雷,和灯下的灰烬。
萧萧似咽的风声里,落花惊动了刀光。
起初,刀势徐缓而流畅,但他也没有刻意压抑刀上那鲜血与亡魂哭出的戾气,仅仅是专注于回忆里的招式上,或者是回想某个已故去的人。
月光太暗,刀光又太亮,几乎让人难以辨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能眼见到越来越快的式,感受到越来越冷的意。凛冽又清澈的刀光终于连成了一张绵密的网。网内,没有声息,没有岁月,没有生死,只有一地前尘,轻盈而厚重,像极了一场永不再醒也永不再醉的大梦。
然而祗王家家主的眼神却越见冷厉。
蓦地,他踏前数步,迎着迅疾的刀光,并指为剑飞速画下数个符字,那些银色的咒符召出了深埋在这片土地下的,巨大的净化之阵!
净化的法阵像流动在大地上的银色的河,挟着森寒且无法抗拒的磅礴之势,迅速地笼罩了整个庭院——
古老的巨木,纷纷扬扬的晚樱,无知无觉的满月,沉寂无言的潭水。
土方岁三有些恍惚地环视身周,正想确认此境的真假,耳边却听到一个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簌簌地踏着忽然飞起的落花——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不知道是在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当一点点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土方岁三只是平静地抬起刀,锋利的刀尖直指已于樱树另一端止步的来人,鬼族的少主,风间千景。
湖面的倒影中,鬼只是站在那里,而他脚下的土地里,樱树广大的根系错杂盘绕,汲取一切令它美丽却短暂的养料。深深浅浅的光景在无数纷飞的樱花后明明灭灭,最后沉入眼底,无声无息地。而他眼眸里的深红,依旧剔透冷淡,既无悲,也无喜。
风间千景抬起手,一片尚未来得及衰落的樱花不经意地经过了他的掌心。鬼也并未去看持刀凝立的土方岁三,薄唇翕合间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没有任何的声音。
土方岁三恍然发觉,三年过去,他的确忘了最后那一战时鬼族少主所说的话。时至今日,他始终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鬼的眼神。
他越是忘怀当初自己的“贪”,就越是对风间千景的眼神记忆分明,也越将“已死”的土方岁三看得清明。
卫道之名,忠国之诚,兄弟之义,男女之情——土方岁三都想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世道种种当中,他也只是双脚都深陷入泥泞红尘的凡人。
但这些,风间千景都不需要。强大而长生的鬼,偶尔涉足人间也不过是为了还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情,而就连还情也似赐恩。夺人性命于转眼,视人信念于蝼蚁,遑论那些在他眼中连尘埃也不及的伪作得来的鬼,“罗刹”。
土方岁三憎恨这样的眼神。
世人多笑他们愚忠,嘲他们不义,畏他们欺人,疑他们野心。而最后风间千景就像在说,你们为之无限憧憬向往的,你们为之拼尽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把刀的,什么都不是。到头来,罗刹只是罗刹,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鬼。
“你们的性命也不过如这匆匆易逝的樱花一般……我来为你取一个鬼的名字吧,”刀锋离鞘,月光凝固在深红的眼里,凉薄锋利,“——薄樱鬼。”
土方岁三哼笑一声,双手握上刀柄,落花轻轻地吻过刀刃。
“锵!”
刀刃交击,瞬间已是数十个来回,委地的落花无声闪避,只有仍旧无动于衷地俯视着的满月,以及死一般的湖水。每一招每一式,都与死于过往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处,土方岁三眼前滔天的血与火,渐渐连什么都看不清。
然而就在那个相持不下的时刻,风间千景的眼睛却渐渐在土方岁三的视线里清晰,犹如黑夜退去时徐徐涨起的晨曦。
平静,沉默,又冷,又静的眼睛,像掠过耳鬓的夜风,消逝在辉光下的露水,深渊下川行的水银,都一一地来到了岁月暗处。
土方岁三既是注视着风间千景,也是在审视着倒映在那双眼睛里的自己,那同样倒映在酒杯里似曾相识的眼神。
是的,也是在这最后,他才明白,一直以来,即使再憎恨那样高傲轻蔑的眼神,他从未憎恨过风间千景。
只因他在风间千景的眼里,看到了贪图人世纷纷而苦苦不得的,最真实的,作为凡人的土方岁三。
混战在一起的两人再度分开,土方岁三轻轻抖落那停留于刀尖上的血一样的樱花。他想起来,这里,就是最后一招了。
也许结束在此处就很好,作为泾渭分明的土方岁三和风间千景。
而非活在某个似在人间又似别处的,有着风间千景的眼神的土方岁三。
——又是锵然一声。
——再度交错的刀光匆匆地拂过眼角,土方岁三没有去看没入自己胸前的刀锋,他只是弯起唇角,目光终于越过风间千景的肩头,发现那后面却是一片虚无。
他闭上眼睛。
就在冰冷刺骨的潭水将要没顶的一刻,他感到有人伸出了手指,将鬓边的一缕乱发轻柔地别入他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