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有情来郎有意。”
这段子唱到绿间耳里，绿间听得不耐烦，而身边的黄濑却拉着他不肯走。绿间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听这种荤段子。
　　绿间闭上眼，对面茶馆里的评书先生正一拍醒木，折扇一开。嘴里评着现在的君主无德，皇室颓废，更是把现在唯一的一个王爷骂的是惨不忍睹。说他不学无术，不走正道，成日里只晓得玩乐。
　　不得不说，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是太重了。
　　绿间皱眉，看着身边坐着的黄濑，已经他身后的那些子面不改色的护卫。
　　“如今世代开明，百姓的话头多了，也多了不少闲事杂嘴出来了。下一个，恐怕就是他了。”黄濑轻飘飘的说着，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台子上唱曲的女子，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摆茶的案子，身后的护卫便悄然无声的走了一个。
　　黄濑这语气，就像是说着台子上女子唱的嗓子是多么动听一样。也像是丝毫不知道，那评书人嘴里痛贬一通的王爷是他自己。黄濑凉太，先王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现在的王的最小的一个弟弟。
　　据说他只读了几年书，后来便被说成玩物丧志，不想学了。
　　其实只有绿间才知道。如果不是黄濑当时那一句“不想学了”，恐怕他会和他的那些哥哥一样惨死。王位只有一个，而手足相残也显得不新鲜了。
　　绿间突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一句：“那王爷清明这哪！他是从什么时候读的书，什么时候识的字？什么是天赋异禀！这样的人如果不自遮锋芒自会惹来杀身之祸！”
　　对，黄濑是故意的。故意掩住自己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一切的东西放到他面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一样的就出来了。
　　“对了，小绿间。过几天有个客人就要来了，你肯定乐意见他。”黄濑突然回过头来说“是小赤司啊，他可要过来了。”黄濑笑起来。
赤司是绿间的同门师兄。
　　赤司比绿间早一年入师，也比他更优秀。无论哪一方面，都做得天衣无缝。有的时候连师父都会觉得此人不可留，不可留。说什么“将来必成大患”。不过也没见一次他把赤司逐出师门过。
　　后来，便来了绿间。
　　绿间的父母皆是世家子女。一医一儒，而绿间正是两者兼备的奇才。
　　说实话，那师父有了这两弟子之后便也不收了。
　　交给绿间的东西基本上他都会了。剩下大多数的时间都让他们师兄弟两个来切磋。不过只要不出人命，那师父是绝对不会管的。
　　“真太郎可会记恨我？”那次，在后山的溪旁。绿间正低着头看溪里的鱼儿。突然被赤司这一句问住了。他摇摇头，才说道：“我怎么会恨你。”
　　那个时候，绿间没有看见。
　　赤司看着自己的眼神，早已不是那时稳重平和的师兄了。
　　而是一种将自己收为囊中之物的眼神。
话说自从出师之后，绿间就再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可绿间没有想到的是那次见面竟然遭到了袭击。赤司没有受伤，而他却生生的接住了一击。
　　绿间当时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感触。只是觉得。
　　黄濑那次听得曲儿里那句“郎有情来郎有意”怎么听都好像哪里错了的样子。
　　“错在你不该，真太郎。”
　　绿间在昏睡的时候似乎梦见了他们出师的那一年，那天他们两个到师父门前叩拜以表对师父教养的感激。而当时那老头似乎也没什么话愿意说，只是嘟囔了一句：“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然后便让他们留一天，明日再走。
那次，师父把赤司和绿间的眼睛蒙了起来。把他们安置在两头，绿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被师父绑上什么东西，他说让他找到赤司，但不要越走越远怎么也回不了头了啊。
　　绿间没有动，他静静的站在那里。
　　而赤司寻来的时候偷偷将遮住眼睛的布条移开一些，便看见绿间站在那里，红色的绸布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腕子上系着绸子的一端，另一端在赤司哪儿。
　　赤司也看见了，那师父还把打了个同心结。
　　“赤司？”绿间看不见，但感觉有人来了便开口问他。
　　“乖，别动。”赤司用系着红绸的一端握住绿间的手，那只手上是另一端。绿间看不见，由着他牵着走，安心的把手放在他手里。
　　画面里的两个人，长长的红绸铺得遍地都是，前面的人拉着后面人的手。两个人眼睛都被蒙上了，却是无比安心的走着。风把绸缎吹得微微扬起。
　　“此情犹记到今时，少年红绸新娘嫁。”
　　走在前面的人低声念着，后面的人没听见。只是淡淡的微笑着。
　　那个时候的绿间，怎么也想不到。
　　之后的所有事情，从那次被袭击之后。
边境发难，举国动荡。
　　绿间快步走过王府的石子路，穿过了门前两棵杏树便是黄濑平日里所在的地方了。
　　“黄濑！”
　　黄濑一听到这响声，从榻上下来走到他面前。原本善谈的他今日里面如冰霜。
　　“这是怎么回事？你……”绿间早就发现了，这几天的黄濑不像是平常那般作风。绿间察觉出有些不同，却不能说，不敢说……
　　能说什么？难道说黄濑这是造他哥哥的反么！
　　“嘘！”黄濑半眯着眼睛，金色的眸子半遮在眼脸之下，慵懒里带着皇族的气派。黄濑把侍从全部赶到外头，关上门窗。他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边境闹再大的乱子也没见得出那关口一步，那台大戏倒是唱的有声有色，配着这王城的人也跟着演了起来。”绿间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书桌，从其中抽出什么东西看着，像是漫不经心的转了一个语气问：“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么？”
　　“……先王。”绿间说。
　　“不，我是说之前的身份。”黄濑仍旧看着纸面。
　　“……镇国将军……”
　　黄濑的父亲，是造了那个王的反，杀了年老的王坐上了他的位子。而这也是百姓愤愤不平的原因吧。
　　“好！”黄濑突然朗声说道，他将书卷拍在桌子上，问道：“那你可知道赤司征十郎是谁！”
是谁……
　　绿间看着黄濑突然愤恨起来的眼神。
　　他是谁啊，他不就是……
　　

“被我父亲一刀砍死的王！可是他的爷爷！”黄濑红了眼睛，他两步走到绿间面前扼住他的喉咙“你的师兄，正一步步打算逼死我们黄濑家的人！同样……”
　　“也逼死你……”
　　“和我走吧，小绿间……”黄濑突然温柔起来，他对着绿间说“我们走吧……你别在意赤司了我也不去管我那坐在王位上的哥哥……我们走吧……”
　　黄濑的父亲坐到王位上的时候，为了彰显仁厚，旧朝的百官竟都留着，不过也是，毕竟是同朝为官的人。可是，谁知道他们都是心系旧主的人。那时赤司已经远在他乡从师学艺了。原本想瞒着他，可始终瞒不住，掩不住。
　　“赤司他不会的……”
　　绿间不自觉声音已有哽咽，看着黄濑慢慢冷却的眼神。
　　“那你……就是要我死……”
　　“我……”
　　没想你死……
“绿间真太郎……”黄濑后步退着，慢慢拿起那张放在桌面上的纸章，高声喊道“绿间真太郎！通敌卖国！立即捉拿！”
　　门口的侍卫听到号令冲进来的那一刻，绿间才明白。今天的一切都是计算好的，那门口的人一直站在那儿等着，如果绿间答应黄濑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而那纸张上，写着的分明他的字迹。
　　对了……对了……黄濑会仿字，难辨真假……
　　可那手印是怎么回事……绿间看清了，那手印上的颜色，像是血……
　　那次遇袭，身上的血留到手掌上……
　　那次我晕了过去……
　　那次……
　　赤司……
“赤司！！！！”
“把他押下去……”
　　黄濑吩咐着，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是他……
　　想让他哥哥死的，也是他。
　　黄濑坐倒在榻上，看着满室辉煌的装饰。
门外的声音杂乱着，惊呼声，哭声，喊声，响在他门前。门前的杏树摇啊摇，像是要轰然倒下一般，有人喊道：“王爷！他要寻死！！”
　　黄濑走到门口，却在那处停下了。他感觉得到，感觉得到绿间的视线就望着那门。他不敢把它打开。
　　“被让他死了……再不行……把他手脚筋挑断了吧……”
那一刻，绿间心底的什么，真正的轰然崩塌了。
“错在你不该……”
　　不该信我，不该信太多太多……
　　绿间。
　　国将易主。
　　百年之内，已经有两个人坐上这王位。
　　黄濑家的人始终只有气数不长，而被百姓津津乐道的小王爷却消失在视野里了。有人说他逃走了，去了小镇安闲的度过余生。他死了，和他哥哥一样。
　　新登位的君主姓赤司。
　　那么令人熟悉的姓势。
在那次动乱中，好多人都死了。
　　包括绿间，他的名字也在其中。
可最后，又有谁知道……
二宝见他不说话，摇着他问：
　　“你倒是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说你没有死啊！”
　　现在的绿间，每天都要靠着药物过活，每天都要呆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恢复到现在的他，连走一小段路都已是尽了全力。
　　“……我上次听到你弹琴，能在弹一次给我听吗？”
　　绿间微微惊住了，他现在已经不能弹琴了……那是谁……
　　绿间敛下眼脸，心中已经想出个大概……
　　“快走吧，孩子……”绿间拍拍二宝的肩，让他赶快离开。
　　走得快点的话，说不定……可你看到你娘亲最后一面了……
“我这一生的血腥……大概是再洗不掉了……”
　　或许到了今天，绿间才知道……师父当年的疯言疯语……
　　现在已经活生生的映照在他身上……
后来，那孩子再也没来过了。
　　再也。
抬眼看一下夕阳落下，绿间满足的眯着眼。豁达而看开的样子。
　　赤司抱着一把琴看着他，看着他满脸倦怠而欣慰的表情。
　　然后，他听到了久违的那句——
“师兄，征十郎……”
　　“诶！”一个小丫头看见河边的人立刻跑过去“主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丫头连忙把试图站起来的人按回椅子上。
　　“我想放风筝……”那人说，神色有些落寞的看着手里的风筝。
　　“都快到晚上了放什么风筝，而且您腿脚不好万一摔进河里怎么办？”那丫头一听就急了。
　　那人轻轻笑着，望着一个方向，低低的说：“我只是……只是觉得，说不定他会看见……说不定……”
　　“主子……”
　　“我知道自己腿脚不好，这也是应该的……我让人挑断了他的手脚筋，赤司没有杀了我而是挑断我的手脚筋……这已经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昔日无比风光的王爷，现在坐在河边向着一个丫头说着“我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见这风筝……说不定……他就明白了……别恨我……”
　　活着的人，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活着。
　　河边的人以为他死了，以为他是被自己害死的……
　　“别恨我……别恨我……绿间……”那人抓紧那风筝，像是用力握紧什么一样。
　　“主子！你别吓我啊主子！”丫头急的跪了下来。
　　“……我没事……你让人来接我吧……快去吧……”
　　赤司轻轻抱住那个人，他的呼吸依旧清晰的在耳边。
　　“别离开我了，真太郎……”
　　“我已……犯下大错……无法回头了。”赤司说着。
　　绿间躺在他旁边，窗外的月色洒进来。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出师的时候么？征十郎……”
　　“记得。”
　　绿间说：“师父把那次饯别弄得和成亲一样……一样的红艳……一样的漂亮……”
　　“你拉着我，拉着我踩着满地的红绸，拉着我一直走啊，走啊……”
　　“就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样……”
　　可是那时的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这就好了……
　　“嗯……”赤司应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
　　不让人听见其中的悲凉。

此情犹记到今时，少年红绸新娘嫁。
丫头带着人到河边的时候，椅子上已经没人了。只留有一个纸鸢。
　　在河面上漂着。
　　“主子……”丫头的声音打着颤，眼里在眼眶里险些要落下来。
　　下一刻，丫头扑向河里想要捞那纸鸢。
　　“主子！！！！！！”
那人的手，还牢牢的抓着风筝的线。
　　可脸上的笑容，却留在了冰冷的河底了。
对不起啊，小绿间……
最后还是，没能把风筝飞得高高的……让你看见呢……
　　对不起啊……
是我……害死了你……
那风筝……
还在河上飘着。
　　晨曦的光刺得赤司眼睛发痛，他第一眼看见柜子的门打开着。里面的红绸被拿出来，长长的绸缎铺落下来，显得美极了。
　　赤司不敢回头看，他害怕看到那人的睡眼，沉静的，再也不会醒了。
　　绿间在晚上赤司入睡后，拿出那红绸，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用力撕下一块蒙住眼睛。
　　然后他笑了，微微的，躺在赤司身旁。
赤司看着腕子上系着的结，靠在那个人手的结上，感觉到那人的冰冷。
　　赤司看着已经失了血色的人，他的脸上还带着笑。红绸的两端系在他们腕上，中间打上了同心结，绿间的眼睛被蒙起来，胸口的匕首不知他是怎么推进去的。又是哪里来的这个力气。
　　血把他的衣裳染红，却真的像是鲜红的嫁衣般的样子。
　　“真太郎……”赤司抚着对方的脸，眼里滴在那人脸上。
　　“乖，别动。”赤司拉起对方的手。
一晃之间，恍惚当年。
前面的人不说去哪里，后面的人被他牵着。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
　　赤司征十郎，绿间真太郎。
　　这“郎有情来郎有意”里，根本没有黄濑凉太的名字。
却也是他，改变了所有。
罢了，罢了。
　　过了多久，市井里头才听闻。
　　现在的王死了。
有人说他是杀孽太多，被死者勾去了魂。
　　有人说——
　　只是一个人，把他带走了而已。
“师兄……”
　　那王城的那个地方，依旧有人在唱着——
　　“郎有情来郎有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