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你;爱情,或许还没有
在我的心底完全熄灭。
但我已不愿再让它打扰你,
不愿再引起你丝毫悲切。
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折磨我的,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
我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
(普希金,1829)
某个英译本:
I loved you; even now I may confess,
Some embers of my love their fire retain;
But do not let it cause you more distress,
I do not want to sadden you again.
Hopeless and tongue-tied, yet I loved you dearly
With pangs the jealous and the timid know;
So tenderly I loved you, so sincerely,
I pray God grant another love you so.
原文:
Я вас любил
А.С. Пушкин
Я 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ь еще, 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 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 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 искренно, 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普希金曾是我最喜欢的诗人。高中时代读书,鲜有人指导,碰到一卷《普希金诗选》就如获至宝。《我曾经爱过你》是我当时读久能诵的几首之一。《诗选》的译者众多,其中就有查良铮(穆旦),而我所读到的《我曾经爱过你》的译笔,似乎并不出自现在流行的戈宝权先生之手,而上文所提供的中译,就是我记忆里的那个版本。
值得一提的逸事,仅于我而言,却是有一件。我曾有的一段工作经历中,碰到过一位老先生,他原是大学教师,后来调入政府机关。他每天上班都到的很早,到了之后并非准备工作上的事,而是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通常赶到工作时间开始,他才挂掉电话。每天如此。他在电话中所述的并非情话,但我判断,电话的另一头必定是女子。
有一次,他对同事们谈起,他们这一代学的是俄语,到头来也没什么用,只是会背几首诗。于是我们怂恿他来一首,他想了想,说,好吧。于是他用俄语念了起来。
我听不懂俄语,但从其中的音节韵律,以及全诗长短来看,我就想起了这首《我曾经爱过你》。于是,我脱口而出,问,这首诗是不是就是普希金的那首:我爱过你,爱情,或许还没有在我的心底完全熄灭……我背诵起来,心底暖流乱窜。
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在心底里记着这首诗。老先生记着这首诗,我暗地里猜想到了原因。而我记着这首诗,却是为了什么?
无望的隐秘爱恋,是久治难愈的暗伤,因为难愈,竟不想再治了。
刚听到勃拉姆斯的故事,他给人家写了三十多年的情书,一封也不寄出去,最终全部在临死前付诸一炬。他只知道:“我根本无法估量自己对舒曼一家人的情感有多深,我是如此地融入他们的生活。……我宁愿在杜塞尔多夫等候舒曼太太,也不要在黑暗中四处游荡。”
暗恋可以转变为明着暗恋么?比如金岳霖之于梁思成夫人,这位坚定的“金爸”是以怎样的勇敢、细腻和麻木不仁,周旋于有夫之妇的身侧呢?
谁能想象?谁能想象,满怀爱恋的心,怀着怎样的畅快和淋漓,端起美丽的毒酒啜饮?
然而,不是暗恋之暗,而是无望之无,才埋伏下如此多的悲伤。
无望的爱情,是自身早已无望的一个证明么?
我想是的。投入这般爱情中的人,先已对自己绝望。而爱情的无望,恰是这绝望的写照。他在这种绝望中,把自己独立出来,宣称自己是遗世之人,并且用毫无现实根据的自尊和自卑,表明自己既不配得别人的爱,也不配去爱别人。
对于绝望之人,爱情到来,总是令他进入措手不及的麻痹状态,尽管心中暖和,却无以言说。他仍然在想,眼前之人,便是我心中念想之人么?最好还是说服自己,是的。
对于绝望之人,或许去爱而又不被爱,倒是对他的最好结局。他不需要怀疑了,而是肯定:自己便是自己所认为的那个被遗弃了的灵魂。
无望的爱情,只是绝望哲学的印证。在那里,绝望之人既欢呼雀跃,又愁苦莫名,至少于他而言,这是他选择孤独的方式,由此,他可以不虚无。
“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我能感受到,这是对恋人发出的来自肺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