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透心凉

楔子
——难道再也没有你所眷恋、你所想保护的人了吗？
——我所眷恋的人，仿佛从未眷恋过我… …而我所想保护的… …她足够强大，早已不需要我保护了。
九千年前古悉兰清冷月光下的怨咒，是红瞳里划过的一线玫瑰芬芳，也是缗疑国度传说永远无法改变的预言。
墓碑头上的一抔残雪，是冰之女皇的利刃，还是揉碎的清丽芳心？
怒放后立刻枯竭的妖娆花朵，是思念复燃的灰烬，还是交错的恨意纵横？
残垣断壁，沧海桑田，山盟海誓，已经忘却。奈何岁月荏苒，爱恨纠缠，剑影刀光，凝成湖面曲折了倒影的朵朵白莲。

壹
如复的一天，如复的雨，如复的凄凉。
就如同之前他在一样，相顾无言。
无言之后，还是无言。
如今，她只触摸到墓碑沾染雨水的冰凉，蕴含着一簇天蓝玫瑰的妖娆，还有印象里他清红色眼瞳里一丝温和的笑意，以及唇瓣念起她的名字的清幽芬芳。
纤密如荫的长睫猛然阖闭，苍白的唇轻启：“六翼。”
身后的男子持伞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公主。”
女子的眼睛清冽如严冬的一场初雪，却又蓦地化开戚戚的悲凉，空洞如万里无云的天幕。那缕飘忽的目光拂过天际的昏沉，带着她不辨感情的声音：“去叫Q到这儿来见孤。”
她的手指拂开撑过来的伞：“拿走吧，孤不需要。”
六翼颔首离去，回首却见她一袭白衣萧索，凄然如夏夜雨里在湖面飘旋的一片莲。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一角，脚步微微停滞。
初见他时，是在蝴蝶夫人的魔阵。他也是这般，清然白衣，仿佛踏云而至，将她牢牢接在怀里，红瞳里没有一丝情感，把她交托在他的身旁。
——她要拜托你照顾了。
“还不去么？”女子幽幽响起的声音把六翼拉回了现实，他沙哑应答，转身离去。

沧月茕茕立在雨中，身后刚至的人微微一愣，紧接着道：“沧月大人，您找我？”
“Q，孤想去天堂走一遭。”沧月蓦然转身，银白袍脚绽开海蓝色的一串铃兰，她清蓝的长发已经濡湿，挂在颗颗晶莹水珠，她幽然一笑：“孤相信汝的能力。”
她抬眸仰望坠雨的天际：“孤只想问一个人，一些淡去的事，仅此而已。”
Q微微蹙眉，眉毛又淡淡舒开，笑道：“我尽力一试。”
沧月的面容还是一样的冷清，指间新绽开一朵蓝色的玫瑰。
玄月，孤有些事，想要当面问汝。
重重树影后闪现出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他定定的看着沧月离去的背影，撑着黑伞缓缓走来，向Q问道：“她还是要去见他么？”
Q笑着看向天空：“我们都错了，原来生与死不是一条隔绝的伤疤，而是… …”他渐渐摊开手掌，“那永久无法磨合的背叛留下的痕迹。”

那一夜，没有人睡得安稳。然而沧月的眼瞳中，总是盛开着春日般温暖的白玫瑰，其中站立着一个棕发女子，烂漫的笑颜与她与生俱来的冰冷截然相反，而她身后站着的是… …
沧月猛然直坐起来，抚摸着冰凉如雪的指腹。
沧月，优柔寡断不是你的性格… …
冰冷，孤傲，向来都系于这个蓝发墨瞳的女子，就如同那绽放如霜冰冷的一簇玫瑰。
是孤艳的清蓝，而不是与他飘扬银色发丝一般颜色的柔美的洁白。
她静静的阖上眼眸，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这便是天界之门？”沧月立在一道浅蓝色的光芒前，刚刚想要提步踏入，却被一旁的Q唤住：“只有一小时，抓紧时间。”
沧月抬起了浅墨色纤密的眼睫：“孤知道。”她冰蓝色的长发扬成玫瑰绽开时柔美却又冰利的弧度，霜白的身影没入不远处的空间里。
Q长叹一声：“本是放不下的… …又何必如此呢… …”
踏向天堂的阶梯是绵延无尽头的，沧月加紧了脚步，心中油然升起一丝哀凉与莫名如丝的希冀，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沧月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
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银发白衫，带着久违的古悉兰的气息，天生的王者风范，让每个人都不由得凝住眼眸。他向上走着，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白阶梯。
沧月心头猛然一动，双唇颤抖的喊着：“玄月，汝给孤站住！”
好久… …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
陌生到… …心痛… …

那远处的身影微微一震，愣在那里，缓缓转过身来。瑰红的眼瞳闪烁着淡然柔和的光芒，薄如蝉翼的唇扯起淡淡的微笑，就像多少年前，他立在她面前，轻轻唤道——沧… …
一切的回忆，不过是更锋利的刀片，一次又一次划向破损心头。
而如今的他，还是像以前那般，温软的语调几乎让她怔在原地。
仿佛还是从前，悉兰第一簇冰蓝玫瑰绽开的时节，他与她并肩而立，红瞳清澈，温润如斯。
他总是这般唤她。
沧。
他没有变，而她似乎也没有变，那究竟是什么被时间磨砺了棱角，留下不可消逝的伤痕？
仿佛，一切如旧，如今的一切，只不过是梦一般的错觉。
造化弄人。
沧月咬住下唇，脚步随着衣摆的飞扬一步步迈进，直到站在她面前，那仿佛折射了月光般青白的长发在一瞬迷蒙了她的双眼，她艰涩开口，但声线却如旧冰冷：“玄月，好久不见。”
玄月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剔透的眼睛扫过她的脸庞：“沧，你不会是同我来问好的吧。”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神，指尖拂开她淡蓝色如烟的长发：“我们之间… …仅剩这些可有可无的客套了么？”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么？”沧月冷冷笑道。“天堂之路，可是不好开的。”

玄月如血红瞳闪过一丝黯然，他怎么忘记了呢，清冷孤傲，本就是她，在乱世中苏醒的冰之沧月。他与她，每每都是失之交臂，而已。然而毫厘之差，却已铸就万丈鸿沟，将他与她生生划开在两岸，可望，不可即。
他如常笑起：“这条路也不好走呢。”
沧月清莹的唇瓣挽起一个冰凉的笑，如盛开在地狱里的荼蘼，沁染着冰雪温度的妖娆：“还记得汝同孤说过的么… …”眼眸展转，悄然一笑：“古悉兰的谶言，永恒的背叛呢… …”
背叛。这个字眼，他许久不曾听，也许久不曾见人说起。然而那埋没在岁月长河里的带有古悉兰神秘色彩的一句话，继而被狠狠挖了出来。他的语调渐渐淡了下去：“还有人敢… …背叛沧么？”
沧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墨黑眼瞳散出寒冷彻骨的光泽：“汝不知？”
仿佛心头被狠狠敲了一记，震得他在原地无法动弹。玄月张开口，却没有任何言辞。
那对她，应该也是一种无形的背叛吧。
在他暗自出神的瞬间，却有一袭清冽的玫瑰香伏在肩头，久久萦绕。飞扬的冰蓝色长发拂过他的眼睛，悠然洒落在他的肩上。她贴在他的心口上，轻轻抱住他。
玄月迟疑不决：“沧… …”
“别动，让孤听听汝的心声。”沧月伏在他胸前，垂下了眼帘。
玄月犹疑片刻，渐渐伸臂把她揽在怀里，两人就这样在云的尽头黯然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她的笑声，空灵里带着寒意：“你的心跳刚刚漏停了一拍。”她缓缓松开抱住他的手臂。“现在又加快了。”

“孤听得见汝的心跳，却看不清汝的心。”冰冷的意味让玄月微微一震，下颌无声地抵住她柔顺的长发，怀抱渐渐收紧。
沧月仿若没有感觉到，笑声幽幽：“汝心上有一块叫做空洞的地方，开满了雪白的玫瑰。它的藤蔓渐渐攀沿开来，占据了你整颗心。然而是否还有别的… …”沧月如复平淡：“孤不清楚。”
揽抱住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那次的任务… …她果然知道了。
“孤知道，汝的记忆里一直有明媚春光下大片白色玫瑰的烂漫花海，其中站着一个少女，棕发玫瞳，温婉姣美，那才是你所向往的吧。”她合眼笑着：“莫莉安。”
“沧… …”环住她腰间的手指渐渐揽住她的肩头，玄月已经在她冰冷如常的语调里寻到一丝凄然哀伤，仿佛是心头无法化开的寒冰，积累着无尽的伤痛。
沧月沙沙笑起：“她也在天堂……真是近水楼台啊… …”
“汝知道孤最恨的是什么么？”沧月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白色衣衫上细微的褶皱。
玄月轻轻开口：“失败么？”
在他记忆中，沧是最经不起失败的，可能是害怕，她从来都没有失败过。如果非说是有，只能算是她认识了他。
“不。”沧月这句话一出便立刻使玄月无法动弹。“是欺骗和背叛。”
她缓缓抬眸，凛冽绝决的眸光对上他浓长如酒的眼瞳：“汝都做到了。”
是错觉么？为什么他在这句没有感情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莫名的情感？
那是无法弥补的凄伤和天地崩塌的绝望阿！
沉寂良久，他只听得她清幽的语调又复响起，却又似玫瑰锐利的花刺划破耳膜，“玄月，孤累了，不想再斗下去。”
沧月猛然抽身离开他的怀抱，暗暗留下一句话：“孤与汝的游戏… …结束了… …”

结束了。
结束了？
是什么结束了？
心中忽然一恸，他连忙扯住她的手指，哪怕只有恨，他也不希望她全然忘却他！却听见她冰冷的声线响起：“玄月，孤与汝只是路人。”
离开的背影微微一滞，最后的一句话，便如同开在峭壁上的一枝孤傲梅花，随风逝去淡淡的香，“从此刻起，孤与汝… …永世不见… …”
今生今世，不复相见。
然而他，只能目送她离去，却停滞在远处无法动弹。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了。
自欺欺人的话，他居然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安慰里好久。
若不是沧月这次贸然的出现，他真的以为什么都不再留恋了呢。
真的不想… …终身错过。
他静静阖上眼眸，没有沧月描绘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一天，而是… …
古悉兰最寒冷的一个冬日的夜晚，她一袭白衣，提一壶酒坐在高耸的城墙上，冷眼看人间烟火迷离。
仿佛明白了什么。
即使明白，却已然失去了。

“Q，孤想出去静一静。”沧月坐在一把藤椅上看着一旁的Q先生。
“以现在的能力，开启异次元之门时间过长… …”Q暗自思索。“不如去你曾经带过的地方吧。”
“什么意思？”
“人总要经历的，生生世世，几转轮回。”
沧月蓦然抬首：“你说是前世？”她斜倚在藤椅上。“那汝替孤看看，孤的哪一世没有他。”
Q疑问道：“他？”
沧月冰冷的言辞卷着玫瑰淡淡芬芳：“Q，你是聪明人。”
Q摇摇头道：“九生九世呢。”
“九生九世么？”沧月翩然起身，笑意倦倦。“果真比十生十世的诺言还要少呢。”
她遥遥一笑，转身离去：“那就去前十世吧。孤想自己静一下。”
“还有。”她离去的脚步猛然滞住。“孤不想记得任何一个——来自这个世界的人。”
Q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沧月，对不起，我骗了你。”他仰首闭上眼睛：“何止是九生九世呵… …是生生世世的羁绊啊！”
身后忽然现出一缕淡色的漩涡，一个白色的身影被敛进来，他怅然的声音悠悠荡漾：“她… …已经走了么？”
Q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指着他大惊失色：“玄… …玄月！”
银色的长发飘卷在空中，他的身体微微透着半透明的光泽，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的唇边衔着一丝妖娆而温和的笑，仿佛是暗夜里小提琴优雅的旋律，沾染着月光的清冷意味。这样完美的男子，哪怕是神也会嫉妒吧。

玄月走至Q的身旁，望向门外：“错过了的… …还可以挽回么… …”
Q看了他一眼，“尽力一试吧。明天清晨，沧月就要启程了。”他叹了口气：“她会离开很长时间，会回到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会忘记我们每个人。”他边转身边道：“天堂。你是怎么从那里回… …”他猛然大惊：“你… …”
“没错。”玄月笑得淡然。“神形俱灭呵，我的躯壳早就被埋葬在墓碑下的土地里了。”现在他面前的玄月，只是他对她的一点思念，一点执着，一点痛惜，一点… …无法言说的情感。
“不过。”他笑着回首。“如果是到其他的世界的话，还是可以。”
玄月紧接着离开，只留下天际飘忽落下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叹息。
“看来这次的旅程，会有很多人。”一个略略慵懒的声音响起，黑发的飘扬映衬着他眼眸里掠过的一丝怅然，他幽幽的笑：“还记得那个赌注么？他终究是为她回来了。”
Q回首笑笑：“贪狼，你也要去？”
“还有我！”就在贪狼颔首之际，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炯炯而坚定：“卡伦卡亚的公主… …我会一直守护下去。”
那般坚定的目光，却在像他一般的血红的眼瞳里蔓延开来。Q缓缓点头：“也好，那个世界，本就有你们。”

“真的要走么？”一袭红衣的四月挽了挽袖口上黑色格婉花的图案，抬眸问身前的沧月。
“恩。”沧月点头，唇角挽成淡淡笑涡。“孤不知何时回来… …”她仰望苍穹，看向那如洗碧空。
“多么美的天。”她幽幽叹道，脑海里猛然闪现一幅图画。
在一个清晨，她站在城墙旁微微一笑，说的还是这句话。与她并肩而立的银发男子柔和的笑道，这便是古悉兰神圣的光芒。
原来，只要在这个世界，她总会想起他。
原来，她身上已经烙满了他的痕迹。
那么，不如就全部忘却吧。忘却他血红眼瞳里难逝的她的倒影，忘却月光下他唇角扬起的弧度，忘却他唤她时口齿的芬芳，忘却擦肩而过时他轻柔的微笑。
把他忘了，把自己也忘了。
只有冰冷，那才是真正的冰之沧月。
玄月，再见。
再也不见。
她再次看向这个世界，脸庞上蕴着一丝从未洋溢的温婉：“等找到九月后，请转告十月。不要让她暗自神伤。”沧月渐渐迷离的身影蹁跹如雨中凄婉的蝶，飞舞在玫瑰的芬芳中，却只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永远不要。”
那也许… …也是她自己的期盼吧… …
四月的泪水溅落在草坪上一朵淡紫色的花朵上。
一路… …
顺风… …

贰
青白色的月光落在高高城墙上积雪的大理石上，凝成不远处枝干上白梅飘落下如玉般凄染的清瑟剪影，如展翅的蝶，飞落天际，宛若陨落流逝的擦肩而过的一颗流星。
烽火台上，立着一个白衣翩然的女子，清蓝色的长发及腰，随着夜风的吹拂扬成一弯残月的弧度，银白披风上一条盘旋欲飞的青龙缥缈如她冰冷的声音：“阙，汝来晚了。”
身后一个翡翠色衣衫的女子单膝跪地：“属下失职。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女子仿若笑了，轻灵的声音就如同指尖绽开的一朵蓝色玫瑰的妖娆：“这次宴席上的人记下来了么？”
被唤作阙的女子轻声答应。
那女子轻轻颔首：“择时间处理了。”她继而云淡风轻的呵出一口气：“一国使者都这般刚愎自用，国家的统治可想而知。”
那女子转过身来笑道：“三日后是谁？”
“予湘漓王。”
女子眸光微转，冰冷如枝头残雪：“孤知晓了。下去吧。”
阙微微一笑：“是，我的王。”说罢起身离去。
漓王。
女子反复玩味着这个字眼，化作唇畔边一抹不屑的笑，却是来自地狱的诱惑，勾魂摄魄，衔着花蕊上沁着的一丝冰凉幽幽散开。
这… …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是缗疑的王，沧月，那个清冷如莲却蒙着谜一般色彩的女子。据说，她十五岁时仅仅以一人之躯对抗十万大军，一个时辰之内毫发无伤攻入王城，手刃所有与她争夺皇位的和她流着同样鲜血的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冰冷，无人能及。
她是缗疑第一位女王，但才华心胸却要胜过男人千倍。
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后，她得到了所有百姓的拥戴。
还有畏惧。
冰冷，独傲，嗜血，残忍，还有狠毒。
世人相传，这就是那个坐在主殿上执掌一切的女子。
而她，一向不都是这样么。
她遥遥一笑，抬眸看天际一弯冷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