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丽塔生来不怕枪响。
　　他打空的这发子弹，钻进丛林深处不知踪影。他自知不可能命中，也没有抱着侥幸心理去查看一番，只将猎枪扔到一边，回过头想去安抚丽塔。
　　他这才发现，丽塔根本没受到什么惊吓，人家正乖乖蹲在他的身后，不时舔一舔自己的爪子。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有条猎犬的时候，它可是被吓得汪汪叫。
　　“狮子就是狮子。”他便笑了，伸出右手揉了揉小母狮的头，而后摊开手掌心，像是发出了一个邀请。丽塔随即听话地跳上他的手臂，直跃到他肩上，又舒服地趴下。
　　“回家咯。爸爸待会儿去镇上给你买点新鲜牛奶喝。”被丽塔占据右边肩膀的缘故，他只能用另一边肩膀扛起猎枪。平常习惯了用右边扛猎枪，现在只是换一边，做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竟然有些别扭。
　　这是他第一次带丽塔离开他们的木屋，出来打猎。明明几个星期前还只能睡在篮子里嗷嗷待哺的小母狮，一转眼就大多了，这点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又由衷欣慰。当初从这片森林里带回被丢弃的丽塔时的担惊受怕，也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真有只狮子。”密林深处的一双眼睛，也看着丽塔笑起来。
02
　　猎人生来习惯孤独。
　　他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猎人，名字刻在他的猎枪上和木屋前的绿皮邮筒上，那刻痕至今未曾淡去。
　　那是因为他每天都会沿着昨天的痕迹再刻一遍。他想着，要是有一天他在打猎的途中遭遇不测了，还能有什么人根据名字，把他抬回这间木屋。猎人和士兵一样，都是最惦记归处的人。
　　每次他在刻猎枪的时候，丽塔都会睁大眼睛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享受这份他和丽塔之间的默契。只是这一次，丽塔却轻轻叫唤起来，在他脚边伸长爪子，似乎是想打断他。
　　“朴——灿——烈？名字挺不错。”
　　有什么人站在木屋门口，打量他的绿皮邮筒。他皱了皱眉，端起手中的猎枪，侧身躲在门边。只要来者一进门，他便可以立马拿枪抵着那人的脑袋。
　　他断定来的人，一定是和不久前造访木屋的人一伙的。那些人买下了这块土地，闹着要开发，逼他尽快离开。他可是要死在这片土地上这片丛林旁的猎人，说什么也不会走。他已经想好了，之后来的人，他会逼着他们滚回去的。
　　“有人在吗？”脚步声又近了些。他屏住呼吸，对上了丽塔静静看他的眼神。
　　“没人应啊。可以进……”“丽塔！！”
　　他没想到下一个瞬间，丽塔便兀自跑了出去。他只好气冲冲地端着猎枪跑到门外，直直地对准来人。“丽塔，回来！”
　　“那什么，我说，老兄，”那人显然对面前的状况不知所措，本能地举起双手。没想到这一举手还有只小母狮扑到了自己身上，那人只好顺势歪歪扭扭退了几步，连忙组织语言，“我叫卞白贤，是个来旅行的，听镇上的人说这里有个猎人养了一只狮子，我就来看看。”
　　“这里不欢迎任何人。”他在心底舒了口气，放下猎枪往里走，头也不回。
　　白贤正被丽塔舔着脸颊，丽塔的棕色小身子蜷在白贤怀里，迟迟不肯再下来。
　　“嘿，可是丽塔欢迎我。”

05
　　人要活得久一点，就是为了看见之前从未见过的。
　　就比如灿烈作为一个猎人活了这么久，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他发誓要不是看在丽塔的份上，那天绝不会让这个人进门的。
　　后来灿烈在他的日记里写上这些话的时候，白贤就靠在丽塔身上笑他，打趣地说今天晚上灿烈只准喝西北风，白捡了个大厨还不知道感恩。这已经是后话了。
　　那天过后，灿烈起了个大早，准备带丽塔去打猎。下床的时候差点踩着什么，他这才想起还有个人在他家打地铺呢。他无奈地看着白贤熟睡的样子，只好轻手轻脚地起身，跟大篮子里睡眼惺忪的丽塔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打算今天开始都早去早回，他可不想等到中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发现木屋已经被洗劫一空了。昨晚听白贤说，像他这样的背包客都经常住宿在当地人家里，一住就是几月几年，能把当地风土人情看个遍。灿烈当时就有想把猎枪拿出来的冲动。
　　猎人确确实实是习惯孤独的。猎人不能有过多的同情心和恻隐之心，不然你他妈还打什么猎？光同情小动物了。灿烈一向很排斥过多的与人交往，也很排斥自己驯养动物，只是最近，多了丽塔又多了白贤，让他有些摸不清自己的方向了。
　　丽塔他尚能接受，不出几年之后便要送丽塔回归丛林，当一只骄傲的母狮。
　　可是白贤呢？他现在只希望白贤真真是个过客。
　　“嘭”地一声，子弹随着灿烈烦闷的心情发出，留下枪口一团烟雾。眼前原本在树与树之间蹦跳的野鹿一时间没了影，他没有立即去查看猎物是否中弹，因为他听见身后丽塔的怒吼。
　　他敢说这是一只幼年母狮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了，他便知道丽塔在发怒。只是一回头，他却看见了白贤。
　　“丽塔哭了。”白贤蹲在丽塔旁边，目光紧紧地盯着丽塔。
　　灿烈没多想，不可置信地跑回丽塔身边。这只刚刚还精力充沛的小母狮，现在竟然显出无精打采的慵态，真的湿了眼眶。
　　“听说狮子每一次的哭泣都是感应到了灵魂的召唤。”白贤把目光转向手忙脚乱给丽塔擦去眼泪的灿烈，后者明显愣了一下，“一定是有什么近在咫尺的生命，去世了。”
　　于是他便知道，他真的打中了那只野鹿，事实也确实如此。那只野鹿看上去才刚刚成年，倒在一片血泊中睡得安详。他和白贤一同将野鹿抬了回去，丽塔远远地跟着他们。
　　他开始知道什么是些许心疼的滋味。丽塔，丽塔，要是爸爸乘一声枪响穿梭过整个丛林，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会不会哭？
06
　　好像是在白贤说起自己没有家，所以四海为家的时候，灿烈才开始接受白贤的存在的。
　　祖父去世之后，灿烈也一个人在木屋呆了好多年。这些年的孤独累积起来，就快要让他相信，他在这世上真的只配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
　　他想起很久之前，一本失掉封面的书告诉他一个故事。
　　被孤独罩住的小男孩，企图拥抱另一个同样被孤独罩住的小男孩，他们在孤独的泡泡里各自打滚，想尽办法伸长双手。徒劳过后，他们无比伤心，眼泪在泡泡中聚成小洼。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射来一支长箭，刺破了两个人的泡泡，也贯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他们在最后相拥了。男孩和男孩都笑着离开了。
　　幸福还是惋惜？该还是不该？
　　多年之后他望着白贤这么问自己，却还是没有给出答案。

07
　　之后白贤便每日都跟着他们出来打猎。
　　灿烈至少放心让丽塔跟着白贤，在他瞄准猎物的时候，会有白贤在身后轻轻捂住丽塔的耳朵。他们发现只有这样，丽塔才不会吼叫，但它依然流着眼泪。灿烈这时往往更加沉默不语，眉头紧蹙，只深深地看着丽塔。白贤只好在给丽塔擦干眼泪的同时安慰灿烈，至少这样丽塔不会召来其他的狮子。
　　大多数时间，白贤都是那个静静看着他的人。白贤似乎知道了灿烈喜欢独处，便不再多说话，只在两人逗一逗丽塔的时候和他一起笑。白贤也只在灿烈写日记的时候写自己的游记，只在灿烈吃饭的时间段内吃完自己的份，尽量跟灿烈的作息时间完全同步，像是不希望打扰到他一分。每当灿烈问起白贤究竟要呆多久的时候，也总是含糊其辞，过一天又买回下段时间的食粮，看上去是在用这种间接的方式告诉灿烈自己还不想走。
　　白贤尤其认真地看灿烈日复一日刻他的名字。灿烈往往是在这个时候，被左手边的白贤和右手边的丽塔一齐盯着，才会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之后，又立马恢复之前冷冰冰的模样，这个样子却经常会惹得白贤笑。白贤也尤其认真地记灿烈每天习惯吃什么怎么吃。每当灿烈下午需要去镇上卖新打来的猎物时，白贤就会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看护丽塔和做好晚饭的任务。灿烈也知道现在丽塔渐渐大了，不能老带去镇上，以后每天要的不仅仅是喝牛奶了，多个人照顾着也好。
　　白贤以为自己用心做的这些灿烈都不知道，其实后者心知肚明。
　　从没有受过这么多好意的人，心中的防线往往是最容易攻破的。
　　丽塔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们傍晚时分又多了一个活动，就是和丽塔一起奔跑。木屋就在丛林外围的缘故，他们往往沿着丛林的外围线来来回回。只有在这个外出的时候，灿烈才不会随身带着他的猎枪，好方便丽塔跑着跑着随时要来把他扑在草地上。
　　丽塔专扑灿烈不扑白贤，这一点让灿烈特别不爽。有的时候灿烈心情好，刚和白贤聊会天，就被丽塔突然扑倒在地上。而且往往是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后面都变成了“啊啊啊啊”。后来灿烈就专门让丽塔独自在前面跑，他和白贤在后头跟着，这样才不会有被扑的危险。因为丽塔的生长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短短两年的时间，体重也跟着直线飙升，用白贤的话说，“再扑到灿烈身上估计要断几根骨头”。
　　白贤能看出灿烈跑的时候有多开心。这种瞬间流露出的由衷快感，是以前他能在灿烈端起猎枪对准猎物时察觉到的。
　　这般烈性的男子呢。每次在被丽塔远远甩在身后，灿烈挥挥手要他加快脚步时，他总是在心底说上这么一句。
08
　　似乎是在相处正好两年的时候，白贤才开始对灿烈随意起来。其实之前灿烈就已经很配合白贤偶尔的一两句玩笑话了，他也明着暗着表示过不用再那么见外，想说什么就说。
　　两年的时间可以对一个人了解多深？了解放着不谈，至少是会消除所有的疑心。
　　灿烈已经习惯白贤放在他旁边的新床——虽然现在说起来已经不是什么新床了，每次起床去打猎都直接顺手把白贤的床单一掀。白贤也是在最近才强烈抗议灿烈这种行为的，一般这么说：“要不是我没有起床气，早把你踢飞了。”灿烈一般这么回应：“都掀了两年，太顺手了，一时半会改不了。”
　　灿烈也习惯什么东西都买两份，偶尔想起丽塔，倒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家闺女。不过谁叫丽塔已经长到人类尺寸的东西对它都不适用了呢？这么想想他便心安理得地只买两份。
　　“习惯很难说。自以为习惯孤独的时候，却还会想要被爱；自以为习惯被爱的时候，却自己陷进孤独。”白贤说这些话的时候，灿烈正好从镇上赶回来，他便笑着问：“你说什么呢。”
　　“给丽塔读诗啊，女孩儿得多陶冶情操。”白贤从丽塔身旁站起身来，接过灿烈的猎枪挂在门上。“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
　　灿烈拿起桌上刚熬好的热粥，点点头。
　　“从前有个……有个比你帅很多的猎人。”“噗……”灿烈差点手滑。
　　“猎人养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娶了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妻子。
　　“有一天，妻子却说，她必须得把猎犬送给别人，因为要猎犬的那个人有钱有势，不送的话就会把猎人的房子给拆了。可是这个有钱有势的人又偏偏是猎人最看不惯的那一类人，妻子怕猎人性子太烈惹出事端，就私下把猎犬悄悄送走。猎人得知后大怒，和妻子离了婚，从此独自行走天涯。”
　　说到这里，白贤顿了顿，把目光投向灿烈：“要是你，灿烈，你会不会把猎犬送出去？”
　　“不会。”想都没想的坚定回答。灿烈也看着白贤，他看见白贤眼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他那个时候尚且不知，眼睛里的光叫做希望。他便笑着胡乱揉了一把白贤的头发，继续喝着他的热粥。“再说了，我也不会行走天涯。这个故事在我身上一点也不成立。”
　　白贤把之后的问题都吞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问什么会不会了，灿烈终究是这个灿烈，这般烈性的男子，他一生当中不会再遇到第二个。
　　

09
　　那些闹着要开发眼前这片土地的人，是在这个礼拜又再次找上门来的。
　　灿烈起初没有开门，倚在门后静静地听，才得知他们竟然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型的露天游乐园，游乐园里必不可少的马戏团正在四处搜罗野生动物准备训练。
　　门外叽叽喳喳的人群在讨论游乐园项目或是马戏团动物，不时有人走来木屋敲敲门，使得丽塔不断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灿烈一直对丽塔做着“嘘”的手势，丽塔也还是不停地在木屋里转悠，即使它只需要两三步就能走遍这个家。
　　直到他听见白贤的声音，从人群中被他分辨出来。
　　“你们走吧，我会说服他的。”
　　他僵在那里。
　　人群不久就散了，留下几张飘飘扬扬落下的图纸，落在灿烈的绿皮邮筒上。从镇上买了些东西回来的白贤，还没来得及在这个时候敲门，门就被打开了。
　　“我回来喽。”白贤笑着说，“站在门口干什么啊你。”
　　灿烈冷笑一声：“你他妈要说服我什么。”
　　白贤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他们说把丽塔送给马戏团，你就能一直住在这里。”
　　“你他妈要不要脸？”
　　“我这是为你好……”
　　“你他妈知不知道什么叫为我好？！我今天就告诉你！”灿烈摔上门，从厨房最底层的柜子里拿出两把手枪，走回白贤跟前。“拿着这个，明天给我来一个干一个，这才叫为我好！！”
　　“你疯了！”白贤握紧拳头，迟迟没有接过他的枪。“你他妈好好想想行吗？你除了这里还有哪是你的家？你之后要去哪里流落才确保死的那一天能回到这儿？你能不能当着一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好好守着你自己的家啊！”
　　“野外难道不是丽塔的家？丽塔凭什么呆在马戏团里？！你有想过丽塔？亏它喜欢你甚至胜于我！”
　　“因为我是驯兽师。马戏团的驯兽师。”白贤侧过目光，没有再看灿烈。
　　丽塔在这个时候踱步走了过来，蹭了蹭一直在门外站着的白贤，又回到灿烈身边，舔了舔他的手臂。灿烈许久地沉默不语，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门外的人。有那么一瞬，白贤觉得像是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已离两人万里之远。
　　半晌过后，灿烈扔下一把枪，头也不回。
　　“滚。”
10
　　被孤独罩住的小男孩，企图拥抱另一个同样被孤独罩住的小男孩。
　　孤独男孩长大之后，却背对着另一个孤独男孩。
　　远方射来一支长箭，悄无声息地划进黑暗。

时礼：各自的朝圣路上，一个朝着孤独的解脱，一个朝着灵魂的自由。
　　他本惦记归处，他本浪迹天涯。
　　殊途同归，死亡给他们铺上最华丽的红毯。
　　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有无数种走法。你可以说很多路线给他们走，只是最后你都会发现，这是一条死路。你无法忽视本性上，两个人就是没办法捆绑在一起的。
　　你便会问我，我为何要写一个这样不解风情的故事？
　　我反问你，生性孤独之人，有何种力量让他慢慢接受身边的温暖？追求自由之人，有何种力量让他停下脚步又整整五年？两个本性上无法捆绑在一起的人，有何种力量让他们选择了殊途同归？
　　你看，你还是这么轻易地在我的故事里找到爱。我想我再不用多说，你也能明白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
人这一生，被隐瞒的有很多。糟糕病情，刻薄评价，尖酸话语。
　　总有一些人想伤害你，想尽办法伤害你。
　　也总有一些人为了保护你，付出一切都愿意。
　　请珍惜后者。父母，姐妹，朋友，兄弟，或者更多。
　　这又是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些事了。
通宵两晚，终于赶在过年前写完的故事。写到最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这是至今为止，我唯一把自己也写得难过的文。
　　他们在孤独的泡泡里各自打滚，想尽办法伸长双手，我也多想帮他们一把。
　　又得说了，我真是一个坏人，向着所谓的真理挖掘深层次的残酷。
是啊，我就是这么坏。
　　Always be your Shellydeer.

楼主我要和你一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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