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题三】
寻不得长安
作为一个叙述者
故事总是无以为继的。

他是一个说书人，每天我都能在家对面的茶馆看到他，每次见他，都是穿着白色的长袍，手执一块醒木，面前围着一众听客
“好！”他们鼓掌，他们赞叹，他在喝彩声中低下头，微笑着收拾好桌上的东西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完这句他便走了，第二天还会有意犹未尽的听客在这里等候他
只有一次，在人散尽后，我听到了他的叹息
“何时，我才能有自己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我来的次数多了，也或许是因为我是这清一色男子中唯一的女流，在一次说书后，他把我叫住了
“你叫林琼枝，对吧”
他端过一杯茶放到我的面前，眉眼含笑，我不安的揉着衣角，低低的嗯了一声
“我无意冒犯，你也是孤儿，对吧，是林夫人收养你的”
也，我听到了这个字，惊诧的抬头看他，他还是说书时那副淡然的神色，只是眼底多了一丝落寞
“我啊，我也是孤儿”
他用力咽下一口茶，我看到他眼角湿润了，却什么也说不出

"这样吧，以后你每天来我这里，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可好"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提着他的东西离开了，可我还楞在原地
他也是孤儿，他，要为我一人说书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来了，说书结束之后，也是像往常一样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并没有过来找我
“昨天你说过…”还没等我说完，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放下
“我还以为昨天我吓到你了”他笑着给我搬来藤椅，“原来你并不是讨厌我，太好了”
他从他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用纸小心包着的东西送到我面前
“这是我们家乡的桂花糕，你尝尝怎样”
他小心的把纸一层层打开，又用手拿起一块送到我面前，眼里竟然是孩子一样期待的神色
"嗯，很甜，很好吃"
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开始说他的故事

“我的父母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也许是讨厌我吧，亲戚们没有愿意收留我的，我就一个人乞讨为生，直到遇见了一个说书的老头”
“那是我的师父，也算是我名义上的父亲吧，他养了我十几年，给我讲了无数的故事，后来啊，他也走了，我攒够了钱厚葬他，便孤身来到了这里”
“我靠说书为生，我攒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足够我说一辈子的，没多久我就盘下了这家茶馆，邀往来宾客共听书”
“这茶馆，便是我的全部了，这些年我讲过的故事，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都是，缺了结尾”

他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说书时的气势，就像是在跟朋友聊家常，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想让他接着说的时候，他冲我摆了摆手
“明天，我跟你说余下的故事”
他咳嗽着回了里屋，或许是他太劳累了吧，我带着剩下的桂花糕回了家，心却停不下来
养母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琼枝，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病了”
我摇了摇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明天，明天他还会为我一人说书

天亮了，我急急的起身梳妆，给家里人做好了早饭便去了他的茶馆，果然，他已经醒了
“琼枝，早”
“早，听你说书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好像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你可以叫我浅苍，名字，我没有名字”
他无视我惊诧的神情，笑着帮我倒了一杯茶
“我从小便是个多余的东西，怎么会给我取名字”
他看我沉默了，便又笑起来
“这有什么，我刚刚开这家茶馆的时候，有个小姐一直缠着我问我的名字，我不告诉她，她竟然就这样一直缠着我问，直到…”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直到她嫁人，嫁人之后，自然是再也没来找过我”

“怎会”
“是那个女人逼死的，她这样刚烈，怎会甘心受束缚”他把脸埋在掌心，声音闷闷的
“嫁过去的前一天，她跟我说让我去抢亲，他们临时改了路线，我没有找到她，她，应该是很失望吧”
“我啊，生来就是要复仇的，江南沈家逼死了子夜，还杀了我的父母，我，是要去复仇的”
江南沈家
“莫不是江南太守”
“对，逼死了子夜，害死了我父母的，就是沈俞”
他站起身，已经有几个听客在那里等他了
“过几天我便会去找他，做个了断，在那之前，我要先跟我心爱的姑娘表白心迹”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的脸一下变的滚烫
“大概就在明天吧，不会太迟的，我想给她，还有我的心一个交代”

第二天下了好大的雨，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我被养母叫去城西买布料，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琼枝，对面的茶馆出了好大的事情”
我刚刚到家，便有相好的女伴赶来告诉我
“江南那边来人把禾浅苍带走了”
“他姓禾，据说是几年前叛乱的大臣之子”
“我看到那个沈俞了，看起来就是心狠的人，怪不得唐家小姐嫁过去没多久就死了”
“真是可惜了，禾公子这么好的一个人，听说他把茶馆送给你了”
后面她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跑到茶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地上有几处血迹还有打翻的桌椅
“这茶馆，便是我的所有了”
“大概就是明天吧，不会太迟的，我想给她，还有我的心一个交代”
往日他说过的话又回响在我耳边，跟旁边人的议论声混响在一起
这场景我曾梦见过的，只是当时笼着一层雾，模糊的看不真切，至今才算明了
梦里的少年临行前对我说
走，琼枝，我们一起
他向我伸出手，我还没有碰到，梦就醒了
我就这样楞在原地，直到有相熟的人过来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才呜咽出声
迟了，迟了

城北有家茶馆，那里的女老板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还没有出嫁
她接手这家茶馆以来生意火爆，每天都会有无数的行人在此歇脚
这店里还有一个奇怪的规矩，给她说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便可免去所有的茶钱
因这老板貌美心善，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却还是没有出嫁的意思
“我在等他回来，把所有故事的结尾告诉我”林琼枝缓慢的摇着扇子，眼里满是疲倦“他会回来找我的，他说过，会给我一个交代，这样我便等他，多少年我都等”
又过了几年，江南沈家被查，从他府邸的后林中挖出了数具白骨，其像之惨不忍直视
有一具分离破碎的骸骨，被一个女人带走了，据说那是当年被害死的，禾家的小儿子，没过几天，那个领回尸骨的女人也服毒死了
茶馆的招牌还被风轻轻敲着
雨也打在上面，木头已经浮现出苔色，有一个声音在天地间轻声唱着
无家可归的人
孤独的旅人
被抛弃的妇人
流落街头的孩子
都来这吧
给我你们的故事
我给你们一个归宿

“寻不得长安
作为一个叙述者
故事总是无以为继的。”

@杦仄

棒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