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明尘如同刚刚自梦中清醒,发现自己靠在棺材上的半边衣服也结了冰霜,雀停在他的肩上盯着他。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未了呢,阿杏?”明尘看着棺中阿杏的尸身道。
外面的门吱呀一声响,明尘抬起头,外面,天已经亮了。
开门的是这家的男主人,身后是几十个年轻力壮的下人,手里拿着麻绳扁担。
男主人看到明尘愣了愣,又看到竟然打开的棺盖,惊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怎么打开的?”
明尘站起来,看到那几个下人,道:“是要下葬吗?”
男主人回过神,道:“和尚,之后的事不用你管了,你去领钱便是。”说着指挥那几十个下人去移棺。
灵堂的寒气忽然加重,雀停在明尘的肩上扑棱着翅膀。明尘冷眼看着,那几十个下人一起使力,棺材如长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男主人这次却似发了狠,冲外面喊道:“再进来几个人,我就不信真的挪不动它。就算是长了根了,我也要连根拔。”
于是又进来几人一起使力,然而那棺仍是不动,灵堂的寒气却越来越重。下人们开始害怕,再也不敢抬棺。一个胆小的先叫了一声,逃了出去,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夺门而出。
男主人拦不住,气极败坏地回头盯着明尘,叫道:“你既能开棺,定能移动它。你,帮我。”
明尘安抚了下雀,轻声道:“逝者不肯去,必是有牵挂。施主可知你的妻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男主人笑了:“放不下?她放不下我,却又不是放不下我。”
明尘疑惑:“何意?”
“谎言。我因那些谎言,美人在怀,也因那些谎言,骗她喝下那杯毒酒。归根到底,她与我之间不过是一场谎言。”他终于转身看着棺中的阿杏,“我骗了你。那些信不是我写的,我哪有这么好的文采。我也不是长情的人,成亲两年,我在外面早就另结新欢。哄着你,骗着你不过是惧于你爹是当朝大官。如今他犯下大罪,株连九族,骗你自尽我就可以撇得干净。谁要与你一起殉情,我根本早已对你厌烦了。”他的脸狰狞着,似乎怒到极点,却无端掉下几滴泪来,滴在阿杏的脸上,转眼结成冰霜。
明尘看着那几滴泪,怔怔地发愣。
“如今即使你已死,尸身也不能再在我陈家一天,免得陈家受你连累。”男人说着发狠地伸手过去扯阿杏的尸身。
雀在明尘的肩上扑腾。
自此她如愿以偿,嫁了个有情郎。
明尘狠狠地闭上眼,伸手一拂,将男人扫在地上。
以为那是最好的结局,以为那封封情信只是成全了绝世缘分。但为什么最后却是一生一死的局面?
明尘睁开眼,说道:“阿杏留了一魂一魄在这具尸身里,她还未死。我可以将她救活,你想救吗?”
“未死?”男人猛地松开手,半晌才道,“和尚你真是多此一问。想她活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死。我要她死,死得彻底。”
他说得狠决。明尘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说,伸出手去,放在阿杏的额头:“好,那就让她死得彻底。”说着口中念念有词。
这灵堂中雾气忽然蒸腾,本来结满棺材的冰霜开始渐渐融化。男人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变化,忽然伸手放在明尘点在阿杏额尖的手上。明尘一怔,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如何?”
男人竟然一愣,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转而回过神,冷冷一笑,道:“她不爱我。她只爱那沓纸,爱页角上的雀,爱那满纸的相思。我为什么要她活?反正她心里没有我。”他像是在问明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眉头皱紧,纠结不开。
只爱满纸相思?明尘的手不知为何止不住地一颤。
为什么?阿杏的相思、阿杏的爱不全都在那个男人身上吗?
手颤得更厉害,本来沉定的心忽然大乱,心中有什么东西翻腾。他狠狠地稳住心神,收回手去。
灵堂里静得诡异,原本化去的冰霜又重新结起来。半晌明尘拍了拍衣袍上的冰霜,接着方才男人的话说道:“而她,还是入了你的心吧?”
“入了心?”
“不然这几滴眼泪又是因何而来?”明尘指尖扬了扬,是那几滴结成冰霜的泪,“遣散了家眷,只留几个无关的下人,你却不肯离去。让她死真的是你本意?”
男人盯着那几滴泪,眼中忽地又流下泪来:“即使入了心又如何?她不爱我,就算我骗她说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也无动于衷。她只是捧着那几张纸,不停地读,不停地看。”
“那还是不想让她活。”明尘的手又放回阿杏的额头,默念声中,冰霜又开始融化。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杏棺上的冰霜化成水珠,阿杏本来苍白但仍有些生气的脸渐渐转为死白,人猛地扑过去,抓住明尘的手,低叫一声:“住手,我想让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