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间昨日香
文/画鸢
自我有意识起，入眼的第一样事物便是司阮。
我是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好奇得很，不由睁大了眼，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同样盯着我瞧的新奇“东西”。
正当我因为眼酸而眨下第四次眼皮后，他突然笑了，向我伸出一只手：“以后你就叫拂夙。”
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他长的真好看，手也真好看。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也长了一双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的手，只是比他的要小上许多。
我迟疑着将手递过去，含糊不清地发出了第一个音节：“拂……夙……”
他握住我的手，传达来满满的暖意：“没错，你叫拂夙。”

司阮带我到他的住处，这里漂亮得叫人合不拢嘴，只是大得出奇，没人引着很容易迷路。
我如同懵懂不知事的婴孩，他却极有耐心，日日教我吃饭，穿衣，说话，拿东西，认人认路等一切琐事。
“这里一撇，好了，这就是你的名字，记住了吗？”司阮握着我的手执起毛笔，墨色在洁白的宣纸上蔓延开来，奇妙地形成两个飘逸豪放的字来。
我依葫芦画瓢，可原本那样好看的字却被我写得惨不忍睹，我失望地放下笔，怎么也没想出原因。
他伸手抚平我蹙起的眉，柔声道：“刚开始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
我定定看着他，突然想起些什么，将毛笔塞回他手中，有些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你的……你的名字。”
他浓黑的眸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司阮。”
我一字一顿：“司，卵。”
他仿佛是被我逗笑的样子，挥起狼豪又写下两个漂亮但我却不认识的字：“司阮，我的名字。”
我睁大眼瞧着纸上那两个字，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
他复又将毛笔递给我，我一笔一画认真模仿着，果然还是又写下两个难看至极的字。
我放下笔，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他却淡淡笑了：“再叫我一遍。”
“司……阮。”我憋红了脸，总算正确无误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重新找来一张纸，竖着并排写上“司阮”，“拂夙”，然后将纸递给我。
我接过宣纸仰头看向他，他轻轻伸手抚上我头顶：“这个给你。”
我弯着唇角点点头，小心翼翼将纸叠起来收入袖袋。

他唤我夙夙，我唤他司阮，但整个司年宫似乎也只有我一人敢这样喊他，他也是默许了的。
司阮不是普通人，他是九重天上因辈分高仙力强而众神景仰的司阮神君，几乎所有神仙见到他都是要尊称一声神君或者上神的。
当然，一开始我并不知晓他是什么人，我连自己是个什么都不大清楚。
司阮指来伺候我的紫菀姐姐是株紫菀花，没事儿就喜欢变回原身到处睡觉，一开始总让我很受惊吓。
她说我是司阮历经千辛万苦才寻来的万年寒玉，万年来吸收了天地精华，灵气非凡。
他没日没夜地雕琢我，为我灌注仙气，还渡了我一万年的修为，整整一千日，我终于醒来。
只是灵气充沛的寒玉，却有了自己的神识，这样的稀罕事在九重天上还是头一遭。所幸神仙们都爱端得一副宝相庄严的架子，不会赶着趟地来围观我。
紫菀对我很是羡慕，我一有神识便得了司阮一万年的修为，她却是历经了一万多年才由一个小花妖辛辛苦苦历劫修成仙娥上到九重天来的。
简单来说，我是被司阮创造出来的玉偶，是他赋予了我生命。

我的相貌约莫是凡间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司年宫的仙婢仙童们每每见到我总忍不住要摸摸我的头或是捏捏我的脸，叫我甚为苦恼。
我跑去跟紫菀诉苦，她却对我眨眨眼，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神君原来好你这口啊～”便离开了。
我极是困惑，她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好奇心就这样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我去问了许多仙婢仙童，可他们都只是捂着嘴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大不了我就去问司阮好了，我这样想着，便到他书房门口等他。
远远看到司阮站在云头上衣袂飘飘神仙味儿十足地过来，我将手放到嘴上拢起来高声朝他道：“司阮，紫菀姐姐说你原来好我这口，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然后他嘴角一抽差点没一跟头从云上栽下去，下了云头，他沉默着进了书房，我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有些委屈：“怎么连你也不肯告诉我？”
他拉我进来，“啪”地一声关上门，双臂将我困在门板上，一脸严肃：“夙夙，你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头一次见他这样，当下紧张起来，我一紧张说话就不大顺溜了，磕磕巴巴说完经过，他却笑了起来。
可这笑与他以往的笑都不同，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你日后自会明白。”
这时候我仍然很迷惑，他却突然俯身凑上来，他的唇形很好看，颜色淡淡的。我看着眼前愈加放大的脸，突然发现他的唇几乎就要贴上我的唇了。
温热的气息轻吐在脸上，我一下紧张起来，呼吸莫名地有些紊乱，脸上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发起烫来。
正当我想着他这是要做什么时，他却叹了口气，唇擦过我面颊到达耳畔，我身子一僵，耳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些沙哑：“夙夙，我等着你长大，快些长大。”
从此以后，五百年来，上天入地，我一直伴他左右。

神君们的私生活总会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尤以司阮最甚，九重天上爱八卦的小仙们早已给他传了不少桃花。
这传得最甚的一朵桃花便是鲛人族的倚澜公主，说是这位美貌无双的公主曾在两万年前与司阮偶遇，并由此对他情根深种。
之后不久，恰逢上古神兽非寅成魔，六界大乱，司阮身为九重天上辈分高仙力强，又是到了上神阶品的神君，自然是要前去平定的。
而倚澜公主本是被鲛人族好好保护着的，况且她没有任何碰到非寅的机会，理应十分安全。
可她却主动跑去那个山崩地裂的地方，还为司阮挡了一击重击，当即现出原形来，险些没命。
最后还是司阮将她救了回来，悉心照料了好些日子，待她重伤痊愈后，他又亲自走了一趟将她送回鲛人族。
因着倚澜公主不要命的惊人举动，自此，九重天众神及其它远古神族都认定他们有一腿。
而司阮照料她的那些日子里，司年宫中发生的事正因为无人知晓，所以才更加引发了众神的无限猜测。
公主并不可怕，有了爱情的公主才最可怕，爱情叫人发疯，若是寻常人发发疯也就罢了，可鲛人族的倚澜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个。
刚回到鲛人族不久，倚澜公主便自请要去司年宫中当一名普通的随侍仙婢，以此报答救命之恩，一位公主要屈尊去一位神君的宫里当仙婢，于情于理这都是极为不妥的。
倚澜公主正当青春年少，有些少女情怀，想要跟随自己的心上人也就罢了，可鲛人族对此大力支持的行为实在叫人无法理解，好像巴不得自家公主送上门去似的。
最后还是司阮表示之前公主也帮自己挡了一击，自己替她治伤算是报答，根本不必屈尊来当随侍仙婢什么的，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但众神都以此认定这正是司阮神君爱护心上人的一种方式。
我其实很羡慕倚澜公主，她喜欢司阮可以这样大方地表达出来，我却不敢。

这日一早司阮叫了我起来，却只叫我陪他钓鱼，他似乎总是格外清闲，少有见他为公事忙碌的时候，因此我甚至都要以为九重天上的神君们都是这样清闲的。
还是紫菀告诉我，神仙们大多还是很忙碌的，像司阮这样不干事儿的实乃少之又少。
“司阮神君好生清闲，真叫本君羡慕。”一袭绿衣的男子踩着云头而来，手捏一柄折扇，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风雅，倒也是长得一副少有的好皮囊，只是比起司阮终归逊色了些。
司阮放下鱼竿，靠在躺椅上动也不动，只略微抬眼看了看他：“叶芜神君有何贵干？”
“本君是受池二殿下之托通知诸神参加十日后的天帝寿辰。”叶芜神君倒也不客气，直接拿起司阮旁边的茶盏添了茶水一饮而尽。
诶不对？这茶盏怎么这么大？
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这是我们用来放蚯蚓的碗呢……
司阮点点头：“本君知道了。”
这时叶芜神君一眼看到我，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惊道：“哎呀这个长得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是打哪儿来的！”
这话我听来很是受用，当即对他产生了不少好印象。
“她叫拂夙。”司阮闻言看向我淡淡一笑。
叶芜神君张大的嘴让人想往里塞个鸡蛋：“原来你好这口！”
司阮不置可否。
我挠挠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我：“等等，莫非她就是那个玉偶？”
“夙夙的原身确是块寒玉。”司阮说罢又对我道，“夙夙，这就是我跟你提过最不正经的叶芜神君。”
“叶芜神君。”我憋着笑向他微微颌首。
叶芜神君捂着心口后退一步，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你……你都是这样跟别人提及本君的吗！”
司阮和善地一笑：“本君向来不说假话。”
“……”
“叶芜神君怎么了？”我偏着头疑惑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叶芜神君。
司阮摸摸我的头，温言道：“叶芜神君的顽疾偶有发作，一会儿就好了，我们不必管他。”
“哦，他真可怜。”我略带怜悯地点点头。
叶芜神君的表情更加狰狞了。

天帝寿辰将至，司阮备了极丰厚的贺礼，意外的是他还叫了我同去，并送来一本佛经，要我手抄一份，届时当作贺礼一并送给天帝。
这五百年来，我的字已是练得很不错了，司阮许我随意出入书房，我便一门心思地练字，也不挑不拣地看了无数典籍，修炼更是一刻不敢怠慢。
我这样努力，只是希望能让自己的心智不是仅仅只有五百岁那样小，我想成为能够站在他身边的人，而不是只能一直这样跟在他身后，拼命追赶他的脚步。
天帝的贺礼我自然不敢怠慢，日赶夜赶的，总算在寿辰前夜誊抄完毕。
捏了个诀烘干墨迹，我心情大好，收起佛经踏着月色去往司阮的寝殿。
刚至殿门，我倏地停住脚步，浅白月光下，树影婆娑，满树的蓝花楹因沾了仙气散发出幽幽蓝光，树下的司阮一袭白衣，遥遥望向我。
不时有花瓣往下落，落在他肩头发际，微凉的夜风吹起他未绾的墨发，四周尽是美不胜收的蓝花楹，满眼蓝紫闯入眼帘，却唯有那抹素白深刻其中。
他看着我笑了：“夙夙，我就觉得你今晚会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怔怔看了他许久，面上一红，忙自袖中取出佛经给他：“我抄完了。”
他接过佛经，修长手指擦过我掌心，温热的触感叫我心头又是一颤。
他伸手接下一片落花，指尖拂过我发际，鬓间传来淡淡花香，我轻笑着抬起头，却发现他满是温柔笑意的黑眸中散发着不一样的灼热目光。
“夙夙，再等九千五百年，你就成年了。”他这样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羡慕起紫菀来，她虽然只有一万多岁，却早在一千岁时就行了妖族的成人礼。
我是个玉塑的偶人，并非生来仙胎，一有神识便是这么大的模样，所以我总以为自己现在是已经长大了的。
司阮捧起我的脸，神色认真：“到时候你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还是会变得更大一些？”
我顿时有些紧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是喜欢我现在的模样，还是希望我的容貌变得老成些？”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眼中波光闪烁，犹如碎了一地的星光。
我怔怔看着那片星光，竟一时说不出半个字。
我永远记得这一晚，漫天的蓝花楹，星光一样耀眼的双眸，温暖的手指拂过发际，鬓间有淡淡花香，我的心上人，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在跟我表明心意，可若是我意会错了，若他只是将我看作自己的孩子或是妹妹，这样的空欢喜，我承受不起。
五百年前，他说他会等着我长大，可时间过得是这样慢，不管我如何努力地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跨越不了那道相差了二十九万岁的鸿沟。
一想到这里，我便消沉得很。

五百年来，我虽跟随司阮去过不少地方，却也是从未到过这天宫来的，因此，在看到那一座座雕栏玉砌、巍峨华丽的宫室后还是很没见识地惊叹了一番。
这样的奢华，人间皇宫不及它十分之一，可在这样的奢华下，所有宫室偏偏又透出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味儿来。
这里恐怕也是整个九重天上最叫人有压迫感的地方，使得我一踏进这里就不由自主地规矩了起来，安安静静跟在司阮身后。
长长的流水宴摆在天宫的牡丹园内，司阮将备好的厚礼连同我那本手抄的佛经交给了门口的小仙官，小仙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请我们进去。
进去的时候座上还没有多少人，远远看到叶芜神君在那儿坐着，不同于那日所见的不正经样，这回他倒是很正经，看上去很有一个高阶品神君应有的样子。
司阮一踏进园子，座上坐着的几个神仙全都哗啦啦站了起来，唯有两人悠然坐着，一人是叶芜神君，另一人则是那位身着银灰华服的神君，正专心致志把玩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站起的众神又开了口：“见过司阮神君。”随后齐刷刷行了跪拜礼。
这样大的阵势吓了我一跳，望着跪了满地的神仙，我在司阮身后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十分尴尬。
他淡定地牵过我，稳步走向自己的席位，我在一众神仙的跪拜下只觉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锋上。
这些神仙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不知道比我大了几千或者几万岁，本该是由我向他们行礼的，像现在这样受着他们的跪拜，真是叫人无比惶恐。
司阮虽然在九重天上被八卦小仙传了不少桃花，可实际上他身边从未待过什么女子，因此我这个久居司年宫长伴他身边的玉偶也是被传过些八卦的，只是并不受重视。
今日他就这样拉着我上座，恐怕九重天上明日便会又多一桩茶余饭后的奇闻。
司阮领着我坐定了，这才不慌不忙道：“都起来吧，众位仙友在本君面前无需拘束。”
“谢神君。”众神这才起身。
在此期间，我又看到司阮与叶芜神君和银灰华服的神君相互点头示意了一番。
我坐在他身侧，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你的地位原来这么高吗？”
他淡色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只有上神是可以受跪礼的，今日是天帝寿辰，因此这些礼数都要周全，平日里他们也不必如此对我。”
我忐忑不安地道：“那我方才随你坐下，岂不是……”
“你是我带来的，不必担心这些。”有仙婢上来斟茶，他这样说着将茶盏先递到我手边，“夙夙，喝茶。”
“嗯。”我端起茶盏，一瞬间觉得就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做他身边的小玉偶也很不错。
我已经靠他这样近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君，我又怎么能奢望还与他有更加紧密的联系呢。
可虽然这样想，我怕是依然止不住自己的贪欲，书上说，人一旦有了欲念，便是走向自毁的开始，而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停止。

不久也陆陆续续进来不少神仙，见到司阮他们三位上神这样早就上了座，个个都很紧张地前来一一参拜了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一旁的仙婢早已续了好几次茶，女仙们才姗姗来迟，一个个面容如雪云鬓似乌，身上仅着二两轻纱，钗环倒是顶了满头。
只有几位上神上仙阶品的女仙穿得随意些，但在我看来倒是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仙娥有风姿得多。
九重天上及远古神族中的美人实在太多了，从前同司阮去凡间时所见的那些美人竟远不及这些女仙半分姿色，毕竟红尘之中多浊气，凡人又如何能与仙人相比。
我正这样想着，忽觉眼前一亮，一个姿容清丽如回风流雪的女子便映入眼帘。
一袭湖蓝云纱裙，青丝飘摇曳地，剪水双瞳含情脉脉，一张红唇欲语还休，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真是个在九重天上也少见的美人。
美人率了一众仆从，每个仆从手里都捧了贺礼，阵势十分浩大，门口的小仙官半晌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倚澜公主请进。”
美人含着大方得体的微笑点点头，轻移莲步进入牡丹园，端庄的姿态实在是养眼得没话说。
原来这就是倚澜公主，司阮传得最甚的那朵桃花，果真与传闻并无两样。
这位有着远古神族血统的公主前不久才过完她的六万岁生辰，并历了天劫飞升为上仙，算是资历很高的了。
要不了多久她便会继承鲛人族女君的位子，届时她便能与司阮他们这些神君平起平坐了。
这是个叫人移不开目光的女子，好像所有的幸运，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有些人天生就是发光体，这话真半点没错。

倚澜公主一路进来，受了一众神仙的行礼，她一一点头回应，我从刚才开始就没敢再坐下，一直站在司阮身后，看到有神仙进来就像模像样地学着行礼。
她率先走到那位银灰华服的神君座下，行云流水地施了跪拜礼：“倚澜拜见二殿下。”
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面如冠玉气度不凡的男子便是传闻中即将承袭帝位的池襄殿下了。
“公主请起。”池襄殿下淡淡开口，伸手做了个虚扶。
倚澜公主又依次拜见过其他上神，来到司阮面前。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我不由再一次为这位公主的绝色姿容而惊艳，尤其是那一双美目，此刻正略带忧伤地看着司阮，已渐渐氤氲出些水汽来。
她跪下施礼：“倚澜拜见司阮神君。”婉转动听的嗓音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这才意识到，传闻中爱慕司阮的倚澜公主，竟已爱慕他到了这个地步。
面前的美人这番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司阮语气柔和，面上却是一派平静淡然：“公主请起。”
他是个极温柔的人，司年宫上下无不称赞他待人和善，但我想，也许正是这样的温柔让倚澜公主会错了意，也才让她的生命中多了司阮这样一个一提就痛的名字。
所以我不敢啊，不敢向他表露心迹，我害怕他所给我的，只是那样一个温柔的幻象。
倚澜公主毕竟是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也是位资历颇高的上仙，很快收起盈盈泪光，端稳了步子走向自己的席位坐下。
只不过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司阮半寸，我望向她，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痴缠又眷恋，悲伤又欢喜，像是在看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喜欢一个人，连看他的眼神都是与旁人不同的，那样的眼神，叫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疼。

司阮同池襄殿下聊完回来坐到我身边，关切道：“夙夙，饿不饿？”
我摇摇头笑道：“不饿，也不知天帝什么时候才来。”
话音刚落，还在闲谈着的众神便全部安静了下来，并在一瞬间齐刷刷跪了下来，我慌忙跟着跪下，心中想着，神仙就是神仙，下跪的姿势都那么威严。
我微微抬头，发现这天帝出场甚是有架势，足踏祥云，周身仙气缭绕，身后跟了一众仙婢仙童，天后在他身侧，俱是锦衣华服，钗环宝带亮得晃人眼睛。
上座的天帝天后请了众神起身便开始了寿宴，其实这场寿宴很没有意思，无聊得让人想打瞌睡，只是天后酿的仙酒很不错，又有助长修为的功效，我便多饮了些。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可过了一会儿，我的头便越来越沉，灵台一片混沌，执杯的手也不稳了起来，一股子热流从肺腑直冲上头顶，眼前跳舞的仙娥一个并做两个多出了一倍。
我觉得自己很是精神，而且有些兴奋，却又无处发泄，最后只用凉凉的白瓷茶盏贴着发烫的脸趴在桌上傻笑。
司阮探手过来摸我的脸：“夙夙，你喝醉了。脸怎么这样红，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抬眸迷茫地看着他：“我醉了吗？怎么会，我清醒着呢。”
他神情看上去有些严肃：“我带你回家。”
“好啊，回家咯……”我把脸蹭在他微凉的掌心喃喃道。
他禀明了天帝，扶我起身离开，我刚站起来迈开步子，却晃晃悠悠地保持不了平衡，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司阮皱了皱眉，一阵天旋地转，他将我打横抱起，晕晕乎乎中，我突然觉得有很多目光正聚集在自己身上。
微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美目，墨色的眸子水汽氤氲，哀怨得叫人心疼，但只是一瞬间，司阮便捏了个诀带我腾云而去。

回到司年宫好像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司阮一路抱着我进去，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我的仙酒呢？我要我的仙酒……”
他脚步仅是一顿又继续前行：“夙夙，你醉了。”
我不满地辩驳道：“我没醉，只是有些眼晕罢了。”
我只觉浑身灼热，脑袋一阵一阵发着晕，意识却清醒得很，甚至越发兴奋起来。
我奋力挣开他跳到地上：“今天那些仙娥的舞跳的一点都不好，我比她们跳的好多了，真的！我一直偷偷练的，我跳给你看！”
说着我便展开舞步，却不知为何寻不到半点平衡，还没来得及跳完一个舞步，我已再次倒在他身上。
头顶传来他有些好笑的声音：“站都站不稳了，还跳舞呢。”
我扶着他的胳膊勉强站定，摆了摆手：“改日……改日再跳给你看。”
“好。”他微微勾唇。
我睁大迷蒙的眼睛看着他，浓密笔直的眉，深邃狭长的眼，高挺的鼻，含笑的淡色的唇，九重天上最有风姿的司阮神君，我偷偷喜欢了五百年。
不知道是不是仙酒的作用，我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而且不受控制地有些激动，嘴里说出的话也不经过脑子了。
我出声问他：“我是你什么人呢？司阮，拂夙算是你的什么人？”
他敛了笑意，定定看着我。
我却笑了：“他们都说我是你的义女，也有人说我是你的女人，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没等他回答，我又蹙起了眉：“我到底算是什么？你创造出的玉偶，一个宠物？还是一个高等些的仙婢？”
“你不是宠物，更不是仙婢，”他认真地看着我，“我的确是将你当作孩子看待，但也并没有把你看作我的女儿……”
我却自顾自说下去：“你说你会等我长大，是不是只是随口说说的？我不敢信这话，却日日夜夜都记着。”
“你对谁都是那样好，我不敢抱有什么期望，我害怕终究是我自作多情，我们差得这样多，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任我如何努力，我都配不上。”
眼中不由自主流下泪来，我抬手覆上双眼，声音沙哑：“我只想问你一句，有没有半点喜欢我，你若是……若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只是别不要我。”
他拥我入怀，我的眼泪蹭在他胸口，他的声音沉稳又好听：“我怎么会不要你。”
我抽了抽鼻子：“你只是将我看作孩子罢了，司阮，你根本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对不对？”
“我不喜欢你？”他放开我，一脸严肃地捧起我的脸与他对视，“那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
我泪眼朦胧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化出一方帕子将我的脸一寸寸擦干净才道：“你见过我手把手教别的姑娘写字吗？你见过我每日与别的姑娘一起用饭吗？你见过我为别的姑娘绾发吗？你见过我将别的姑娘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吗？……”
他一字一句，温柔缓慢地诉说，我怔怔听着，一时有些恍惚。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我也从来不会这样看着别的姑娘，能直呼我名字的，只有你一个，我虽然对别人都很好，但……你不一样。”
他顿了顿，温软的唇贴上我额间印下一吻：“夙夙，我喜欢你，很喜欢。”
我原本就晕晕沉沉的脑袋顿时轰地一声就炸开了，然后天地都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在沉下意识的最后一秒想的是，眩晕的感觉竟然也可以这么幸福。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是第三日的早晨，天后的仙酒实在忒厉害了些，后劲这样大。
用过紫菀送来的粥，我推门出去，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挡了挡眼睛，许是因为宿醉又睡了太久，灵台仍旧不甚清明。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情好得不像话，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壮人胆，若非如此，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心里话。
一想到那日的情景，饶是我这样脸皮厚的人也觉得极不好意思，我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想想还觉得不可思议。
“夙夙。”司阮突然出现，远远向我招手。
我摸摸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做出很镇定的样子走过去。
他看着我笑了：“你很紧张么？”
我愣住了：“啊？”
“你的脸很红。”
我条件反射地抬手抚面，随后大窘，果然是有些烫了。
“你那日那些话说得如此大方，半点不带羞怯，果然是因为醉了。”他弯了弯嘴角。
我急忙解释：“我……我那说的不是醉话！”
“我知道。”他眼眸幽深，“夙夙，我会等你长大。”
我一张脸红了又红，可转眼间便突然意识到，既然司阮也喜欢我，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遂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就算我说的是醉话，那又怎么样！你……”
话还未完便被扼止在他的怀抱里，耳边传来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他无奈又宠溺地叹息着：“那要怎么办，我当真了呢。”
我呼吸一滞，一颗心霎时软了下来，满满的欢喜几乎快要溢出来。
我伸手环上他的腰，生涩地，小心地，第一次拥抱我思慕了这样久的人，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身上的臂弯紧了又紧，我一阵脸红心跳，也将他抱紧了些。
蓝花楹茂盛的树影投到地上，阳光斑斑驳驳地撒下，形成明媚的光点，远方传来茵河鸟的啼鸣，一声声一声声，清越婉转。

来到书房，他果真在里头看书，一头墨发以发冠整整齐齐束起，伏案凝神的样子真是好看得没话说。
见我进来，他放下书对我一笑：“夙夙，你来了。”
我咽了咽口水，随即严肃地站到他桌前，双手撑着桌沿俯视他：“司阮，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消息？”
“听到了。”他拈起手边的葡萄送入口中，神色淡然地瞧着我。
我一张脸登时从上到下红了个透：“这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我没有想逼你娶我的意思，诚然我们如今两情相悦，但成亲这种事着实不必着急，我年纪还小，也没有往这上面想……”
他一颗葡萄塞住我的嘴：“我知道，是我放出去的。”
“啊？咳……咳咳咳……”我听了这话，一下子被葡萄汁水呛了嗓子，咳得满面通红。
他无奈地起身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夙夙，慢点。”
我止了咳嗽直起身子看向他，刚刚我还保持着俯视他的姿势，可这会儿他一站起来就足足比我高上了一个头。
“等你一万岁的时候，嫁给我好不好？”他一脸自然又极认真地道。
一般姑娘们听到这种话大多会害羞地捂住脸一跺脚嗔娇道：“哎呀讨厌啦！现在说这个叫人家多不好意思呀！”但是我没有。
我并不是脸皮厚到半点不害羞的地步了，而是已经不好意思得什么都做不出来，只定定看着他装出很镇定的样子，可我已经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此话一出口，我更加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了，很有些窘迫地将一缕额发别到耳后。
他盯着我，神色变了变，声音有些暗哑：“夙夙，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有些紧张，可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十分不解地道：“嗯？”
他突然揽住我的腰，毫无预兆地倾身上前，唇贴上我的唇，是温热柔软的触感，我蓦地睁大了眼，脑中仿佛有根弦“啪”地断了，只余一片空白。
没有人教过我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我紧张无措地拽紧了他的衣角，心口狂跳不止。
“夙夙，闭上眼睛。”他温柔的声音仿佛能吹开冰封的大地，使万物复苏，百花齐放，融化这世间所有的寒冷，我所有的紧张与无措骤然消失。
这个在五百年前就差点到来的吻，终于在这一刻姗姗来迟，我终于明白，一生中真的是有这么一个时刻的。
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