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记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呐，夏，你们男生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啊？什么怪问题啊……当然是需要我们男人去保护的女生咯。”
“什么怪答案啊……”

2
『每当我站在高处的时候，就会想去死。』
『你可以试试看，如果后悔的话，再努力活过来不就行了？』
天灰蒙蒙的，像是快下雨了，黏潮温热的海风形成气流，搅动着厚重的云层。
那是位于海边的停车场，废弃了好久，没有占着什么好地方，以至于得以存活到现在。附近没有人住，也几乎没有人来往。就连里面架得老高、岌岌可危的破车子也没有恶劣的小孩来搞破坏。
真是冷清。但又刚好适合像他那样的坏男孩的小群体的聚会场所。
说是聚会，无非也就是谈谈最近这该死的生活，那妞儿多风骚这妞儿多高傲，喜欢又追不到的纯情女孩，学校附近的小店不断涨价，饭菜却又难吃的要死这一类话题而已。
然后恶意地调笑着，挣脱一切桎梏，你推我嚷，最后演变成一场干架。
战争的硝烟消失了，战场却一片狼藉。格雷今天又和其他学校的坏家伙们打架了。地上满是啤酒瓶的碎片，略微湿润的泥土有些突兀，残留着许多烟头和掐灭的黑色痕迹。
他们很热衷去玩那些破旧的轮胎，套在身上，保持平衡踩在上面，亦或是坐在上面，无趣地随着轮胎的滚动发出快乐的笑声。露西觉得他们一定是没有女孩所以寂寞了。
“哐铛”一下，清脆的声音响起，被捏扁的易拉罐从高处掉落，没喝完的啤酒洒了出来，土地被再一次染湿。
露西坐在停车场最高的车堆上，居高临下，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隐隐的，透露着血染般的猩红色。可能是错觉。
她穿着高中的校服，穿戴整齐，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灰积得老长的烟，像是手上长了眼，娴熟地弹了烟灰，继而递到唇边。
“呼……”吸了一口，过了肺，吞云吐雾着。
“啧。”半晌，她烦躁地皱眉，将还有一小截的烟掐灭，丢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少年的脸上。
“啪哒”一下，烟头掉在了地上，跳得老远。少年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就是你么？”露西笑了起来，金色的发垂到了丰满的胸前，隐约能看到手腕处有着“LUCY”的伤疤，与她姣好可爱的素颜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她琥珀色的眸冷了下来，依旧带着笑意问着，却淡然说出了肯定句：“你想和我交往？”
少年沉默，他看着她。接着，他感觉到了，阴沉的天空终于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像是云雾深处的巨龙的怒吼。
忽明忽暗之中，阴霾混着雨水，天空就这样塌了下来。
……露西？

3
『为什么有些事总是出乎意料之外呢？』
『如果你能预料到所有事情的发生，不如去试试看买彩票。』
露西又做了那个噩梦。
昏黄的天空混杂着血红色，火烧云停止了流动，夏日闷热的空气近乎凝结。
灼热的漆黑柏油路上，扭曲着几条烧焦般的轮胎的痕迹，刺眼的猩红像是噬骨的虫子一样，爬满了他瘦弱的身体，向四处流散着。
铁的气味混合着汽油的呛鼻味，挥发着，刺激着她的大脑。
胃液在腹中剧烈地翻滚，呕吐感涌上了胸腔。她的眼珠颤抖着，像是浸没在滚烫的热水中。世界疯狂地旋转着，转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昏厥。
她朝着他跑了过去，迅速地，飞快地，夏日的蝉鸣响彻脑海，与神经共鸣着，眼前是剧烈摇晃的光影。
她抱着他，泪水跌落眼眶，在柏油路上摔得粉身碎骨，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而每一次，露西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离开了柔软的床，趴在了书桌上。
和以前一样，书桌上又是未合上笔帽的黑色钢笔，以及自己的日记本，写着她所不理解的话——
每当我站在高处的时候，就会想去死。
你可以试试看，如果后悔的话，再努力活过来不就行了？
那是她所不知道的，不知何时写下的一句问答。
那场车祸发生在她国三的暑假，某个上完补习班的午后。没有曲折虐心的偶像剧剧情，也没有充满希望的后续。只是一个单纯的，毫无悬念的，狗血而愚蠢至极的故事。
夏死了。在车祸发生的时候，当场死亡。
——格雷吗？为什么害怕啊，去回应不就好了？
露西至今仍记得，夏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平凡到她几乎想不起来那场车祸，偶尔看见过去的相片，也会觉得那只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噩梦而已。
真实的只有夏离开了她，平淡无味的枯燥生活，以及至今还未回应的，格雷的告白。
总是会牵扯到一些过去，但也早已习惯，对于告白这件事，露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回避了过去。
不想回应，但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关于夏的不真切的回忆，不知什么时候退回了幼儿园的时代。
时不时地想想，继而继续优等生的学习，受着许多男生的欢迎，被校外的流氓搭讪，最后被格雷解救。
本应如此。

4
『为什么我想梦见的人却一直无法出现在梦里呢？』
『你或许可以问问你的大脑，它为什么总是帮你重复整理一些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露西的身边总是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并不是恶作剧，而是某些恐惧的情绪不断地冒出。
那些曾经和她关系好的女生突然都不理她了，第一天向她告白的男生在第二天就敬而远之，或是转学或是请假，校外的流氓每次见了她也都会绕行。
日记上也持续出现奇怪的话语——
为什么有些事总是出乎意料之外呢？
如果你能预料到所有事情的发生，不如去试试看买彩票。
除了自己所写的部分日记，最后总是会出现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问答。字迹清楚，漂亮整齐，不像是昏昏欲睡时写的。
但这对于露西来说，并无大碍，她的生活只需要简短的几个字：饿不死，很优秀。
与人沟通起来有些障碍，父母曾经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诊断结果为轻微的人格障碍。并不是什么大病，但却也让她冠上了“神经病”的称号。
无所谓。
露西总是很平静，像是不泛涟漪的死水，偶尔向她的水面上扔一两块石子的也就只有格雷。
买早饭，送她回家，替她打扫卫生，驱赶混混。对于她精神方面的问题和冷淡的态度完全不在意。
她最近很嗜睡，每天总是顶着黑眼圈，作业也写得潦草，笔迹有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充满了不耐烦。
最让她在意的，是自己总是会无意识地跑到郊区，那座安静的墓园的一角，对着夏的墓碑发呆到黄昏才回神，浑浑噩噩地打车回家。
生活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偶尔会有些起伏，但也都是被露西扭曲的性格所抚平。
她还记得高一时，第一次向她告白的男生，他也是个混混。详细的记不清了，也都是从格雷那里听来的。
那个男生曾经带她去过海边的某个废旧的停车场，她平淡地告诉格雷自己或许会很晚回家，但却出乎意料的，她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格雷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写着自己的日记。
写着一些让人害怕的，扭曲的恐怖语句，而那时的露西的表情，淡然而冷静，只是眼底总有一些莫名的期待在燃烧着。
后来格雷在某天发现了，他与那个男生是在走廊擦肩而过的，他的脸上有着烟头烫伤的痕迹，身上也多了几处淤青和出血。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这如此平静而该死的生活。
然后，格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6
『我为什么想的总是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是神经病么？』
『不，或许你应该相信自己其实是个天才。』
“啧，真恶心。”金发少女发出不耐烦的低喃，一脚踹到印有少年黑白相片的墓碑上，“老子不是他妈的活的好好的么。”
心情焦躁，她从口袋掏出了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缭绕着，向上飘去，最后消散。
一根烟抽完，她毫不在意地对着名叫夏的少年的墓碑上的那张脸，将烟掐灭，印上昏黑的痕迹。
“今天就先回去吧。”她沉声自言自语，丢掉了烟头，走出了墓园。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露西同学，今天该你值日了。”那是一向与她交好的女同学，在放学的时候提醒了她。
“……” 她本已提起书包，反搭在肩上了，回过头，眸底是冷淡和轻蔑，吐了句“关我屁事”便自顾自走了，留下女生一人站在原地。
回家时遭到了流氓们的搭讪，她叹了口气，摸摸自己手腕上“LUCY”的疤痕，本想一人处理完他们，但却被路过的格雷救了下来。
毫无诚心地道谢却被认为是人格障碍的原因，所以没有出现一丝破绽。回到家，潦草地替露西做完了数学作业，自己便回去了，等到她写完日记时又冒出来写上一两句话，作为自己生存的证明。
那都是她自己所无法理解的话，是她需要的，可以继续生存的答案。
——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呢？
——那你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呢？
就这样活着，在她的身体里继续活着，替她处理所有她无法做到的事，替她和同学和睦相处，替她满分考过体育和理科试卷，替她驱散搭讪的流氓和学弟。
替她爱着自己，替她爱着死去的他，替她拒绝爱她的格雷。替她深爱着，深爱着，深爱着……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深爱着她的这个异端的存在，会被她自己所发现。
或者说，自从一开始，她就是知道的。
知道他的存在。
只是她还不明白，自己对于他的感情，才是促使他存活于自己身体内的唯一原因。
他死了。在三年前的那场车祸里。

7
『为什么我无法喜欢上别人呢？』
『因为你一直爱着我。』
——我为什么想的总是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是神经病么？
——不，或许你应该相信自己其实是个天才。
像是信件来往一样，露西的日记本上总是有着一些问答。但她自己很清楚，自己所不懂的，只要写到自己的日记本上，他就一定会回答她。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对于拥有人格障碍的露西来说，这也是最好不过的方式。
她一直尝试着与他见面，不断地尝试着，或许只要能够坚持住，自己就能在即将昏睡的一刻听到他的声音。
那久违的，隔开了三年时光的温柔声音。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你的眼前会有无数的鬼影，摇晃着变幻着，分崩离析，分分合合，像是有个人托住了你的整个身体一样。
她不会和其他人交流，所以那么受欢迎的关系也是因为他。各种人的告白，各种人的搭讪，他都可以完美地替她解决。
——我好想见夏。
——去照照镜子如何？
她很听他的话，那对她来说是想象不到的巨大的说服力，因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够相信谁的话。
即使是深信着，人类不可能与自己的第二人格相遇，她也愿意去尝试。
那天是夏的忌日，她匆匆从墓园赶回时，已经是明月高照了。冷清的月光像是流动的水银，在地板上淌着。
她乖乖地站在镜子的面前，迷茫的双眼深深地望着镜子里的眼睛，月光映在瞳孔里，晶莹剔透。
金色的长发，姣好的面容，明亮的双眸，苗条的身材。她歪过头，镜子里的自己也歪过头，她僵硬地扯动嘴角，镜子里的自己也笑得难看，她眨眨眼，镜子里的自己也茫然地眨眼。
她看着拥有漂亮脸蛋，却无法自然地笑出来的自己，第一次悲从中来。
“夏，一直以来都是看着这样的我吗？”露西的声音细若游丝，“为什么我不能好好地笑出来呢？”
充满迷茫，语气却也正常，完全无法让人感到她此时的无助。
“为什么，我无法喜欢上别人呢？”她轻轻地问，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双眼像是浸在了水中一样，难受地眨眼，水滴声便从地板上响起。
哭了。她哭了。她突然内心泛起一阵喜悦，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无法成功地流出眼泪。她不去擦拭眼泪，反倒是靠近镜子，仔细地看着哭泣的自己。
“呐，夏，为什么我无法喜欢上别人呢？”她再次问出了声。
半晌，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手抬起，摸了摸冰冷的液体，接着笑了，笑得如此灿烂。
“太好了，露西。”她笑着摸着镜子里的自己的笑脸，“你终于可以流出眼泪了。”
“啊，对了对了，我昨天和格雷打了一架喔。”她自顾自地说着，而笑容却慢慢褪去，眸里浮现了一层悲伤，“可是，我却把最重要的东西输掉了。”
“抱歉呢，露西。”她轻轻地说着，凝望着镜中苦笑的自己，手温柔地摩娑着脸颊。
良久，她慢慢地凑近了镜面，吐出的气息在镜面上形成了一片白雾，眸望着自己的唇，鼻子贴了上去，继而，唇也缓缓贴了上去。
她闭上了眼，轻轻地吻着镜中的自己，深情而温柔，直到，喉咙微微动了动，不禁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呜咽。
像是无法按捺住悲伤，她痛苦地离开镜面，额头轻轻靠了上去。然后，咬紧牙，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
“可恶！”寂静的夜里，少女低沉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由愤怒而转为挫败和落寞，“对不起，露西……”
——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8
『男生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需要让人保护的女生。』
那一晚之后，露西再也没有做那个噩梦，也再也没有看到过日记本上奇妙的问答。
父母从国外回来，再次带她看了心理医生，奇怪的是什么问题都没有，是个心理完全健康的花季少女。
她已经能够想清楚生存的理由，如何与同学相处，如何处理男生的告白，如何让格雷护送自己回家以防搭讪的流氓。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问题一样。生活依旧是那么的正常，平凡到根本无法去想象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
而露西依旧坚持在日记本上写一些自己无法想通的怪事，期待着哪一天自己醒来就能够看到等待许久的答案。
但是总是事与愿违。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她平淡的生活一样。
只是，她偶尔翻看以前的日记，就会发现一句莫名的对话。
——为什么我无法喜欢上别人呢？
——因为你一直爱着我。
那是谁写的？露西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内心深处却有些触动。她回过头，望着书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小学时自己与夏手牵手的准备去上学的照片。
“夏？”她皱眉，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日记上的字，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夏的一句话。
那是一句非常久远的问答，久远到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呐，夏，你们男生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啊？什么怪问题啊……当然是需要我们男人去保护的女生咯。”
“什么怪答案啊……”
露西拿起一直放在书桌旁的小镜子，凝望着里面的自己。半晌，她弯起了嘴角，水滴声落在镜面上，模糊了她的样子。
“笨蛋夏，我很早就想说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有些哽咽，但却夹杂着埋怨和喜悦。
“你这笨蛋，到底是有多喜欢我啊……”
END.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篇文的 真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