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天澜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
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诸王皆谋自立。时有乱军夜袭,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肝胆俱裂,乃退。十一年,新帝彻平乱登基,改元太业。
太业后,城中始有谣歌传唱。歌曰:安危何所系,天阑谢将军。太业三年,城东设谢婉衣冠祠,祭拜者众,香火终年不绝。
——《天阑城志·谢婉传》
这世上存在一种感情,不属于爱情,也不属于亲情,更不属于友情,甚至彼此陌不相识,可就是因为那一眼的缘分,便暗自许下一生相随。不论是否有交际,也不论是否有结果,只需要,你存在我的心里。
崇宁四年五月,天阑太守谢怀瑾长女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
那一年青萍十四岁。
十四岁之前,青萍也跟其他女子一般安安分分在家学学琴棋书画,想着到了年纪,便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嫁过去,相夫教子平稳一生便可,可命运总是个奇怪的东西,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会怎么安排你的一生。
那年七夕,女子结伴出门乞巧祈福的日子,青萍早早就出了门,毕竟一年就只能出这一天的门。
天公不作美,偏偏在这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未带伞的青萍便在拐角处的客栈屋檐下躲雨,却在此时遇见了骑在战马之上一袭银铠白袍的谢婉将军,秀发高束,笑颜如水。
只那一眼,便驻在了青萍的心里。
青萍才知道,原来女人不用穿长裙,不用学针绣女红,可以跟男人一样英姿飒爽驰骋疆场的。
一年后,青萍便成为了谢婉旗下的守夜人,谢婉将军之外天澜城唯一的女守夜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每日看到银铠白袍的谢婉将军。她以为,她能这样默默的看她一辈子。
崇宁七年六月,北岭以重赋民变,白炎借势起兵。第一战,便是北方第一城天澜城。
原本安宁平和的天澜城一下就乱了,火光映得天一片血色,城楼上下杀戮不休,血流成河,而谢婉,就带着天澜城七千守夜人,苦战十万白炎军九日。那个女子,银铠白袍早变成了红色战衣,手执长枪,烁烁燃烧至城破一刻。
青萍在乱军之中看着,看她敌千军,看她白衣沐血,看她力竭被擒,看她枭首三日。
人死,城破,灯灭,旗裂。
那一夜,上弦月淹没于漫天血红。
青萍没有死,起义军军纪严明,不祸百姓——他们终究没想到,除了谢婉,守夜人中还会有第二个女人。
她看着被挂在城墙上的谢婉,头颅高悬,眼神轻蔑。
只是,她的眼虽还睁着,这天阑城的日升月沉,蝉鸣初雪,云万里山千叠——谢婉都看不见了。
青萍还是守夜人,天澜城的守夜人,谢婉看不见的,她替她看。
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永初十年,白炎死,天下乱。
天澜城作为边疆重镇,自然逃不过战火。
马蹄踏碎落叶,四方边角不绝,星辰暗淡兵临城下。
可这城中,已没有谢婉,没有守夜人,谁来守护这呜咽的城阙?埋下的骨和血,早已经沉没在这无尽的黑夜之中。
她用生命守护的,我也需用生命替她守下去吧。
青萍脱下守夜人的黑衣,洗尽面上尘土,素颜如雪,青丝散披,黑发如墨。细细换上谢婉的战服,血衣似火。再拿起那柄枪,闭合双眼片刻后再睁开,就是决绝的灼灼眸光。
想不到十年后,她替谢婉收拾的这身战袍跟长枪,还能再现天澜。
青萍越过青石长阶登上城楼,暗夜中竟似有淡淡光华。
城头上戒备森严,有人注意到她,惊诧之余目光瞥到地上,竟忍不住膝盖一软跪下,“谢将军!”
青萍不说话,径直向城楼最高处走去。走过处不时有士兵惊呼。
有上了年纪的人老泪纵横,仰面跪下,“谢将军显灵了!天佑天阑啊!”
骚动让楼下灯火亮起,百姓出屋。只见城楼上烽火漫漫,青萍迎风而立,手执长枪,素颜黑发,笑如昙花。
多么可笑,这些贪婪与野心,宛如宿命轮回。
城楼上士兵跪倒一片,齐齐呼喊。
——渐渐与城下呼喊连成一片。
“谢将军!护我天阑太平!”
“诛杀叛逆!誓死守护天阑!”
“谢将军!”“谢将军!”“谢将军!”
城门下叛军竦然,万人中竟无一人敢上前。
城楼,星辰,上弦月。远处山黛冷凝如铁。
青萍回头,她仿佛看到了谢婉,月光下她着白裙,黑发素颜从城楼的青石长阶上一步一步走来,然后对他伸出手,宛然一笑。
身后,花开成雪。
她只道她英姿飒爽,却不知道也爱白衣紫堇做女儿妆,她只道她杀伐果断宁死不屈,却不知道她也想有良人相伴知己相陪,举案齐眉。
青萍所抛弃的,正是谢婉所向往的。
青萍终是替谢婉守住了这天澜城。
十一年,新帝彻平乱登基,改元太业。
青萍已不再做守夜人,她已洗净铅华,嫁做人妇,夫君是个温文儒雅的男子,知书达理,相敬如宾。
他们有一个听话的孩子,青萍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歌谣,歌曰:苛政朝野覆,城中乱兵行。安危何所系,天澜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