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之时依旧带些浅浅疲倦。
似是一夜未曾睡好，朦胧之中依稀总能闻及蛐蛐儿高一声且又低一声连续不断的嘶叫。旧时居于恒王府，屋后曾种有一片苗圃，但凡夏夜昆虫欢快鸣叫伴人入梦。而如今永和宫中日日有宫人清扫，又如何会有蛐蛐儿藏于寝宫。故而扰人一夜的倒不知究竟是梦是真。
待宫人伺候梳洗罢，乘肩舆往三宫定省，归来后仍是倦意不减。吩咐阿九及随侍宫人且都到外头侯着，抬手支额，坐于榻侧浅浅打上个盹儿。

托了赌赢的好处，昨天中午的时候有小元子替自己装样子午睡糊弄嬷嬷，自己这正主倒乐得脱身。为了不露馅自然是不能呆在启华宫里头转悠，想了半天终究是喜滋滋的捧了一方青瓷画盅溜到在永和宫殿外小院子里玩儿。“大将军”果然神勇非常屡战屡胜，自己后来弄来那些个虫儿没一个打得过它。正拍手叫好之际它突然后腿一弹一蹦，越过花草稞子朝着长廊花厅去了，一眼不当心便不见了踪影。
正想进去找它，突然想到永和宫这么大自己一个晌午也未必能走完每一寸青砖，如果被额涅宫里的人瞧见告诉了嬷嬷更是得不偿失。小脑瓜权衡着利害关系便也悻悻去了。只是一夜惦记着它，睡也不安稳。一早起了，草草用了早膳便巴巴的朝着永和宫来。避着几个自己识得的永和大太监和执事姑姑的影儿转进暖厢，扒着门扉瞧见里头额涅正在假寐。刚想偷偷打道回府却听两声软软的“七阿哥金安”。侧头只见是两个生面孔，许是内务府新拨过来侍候的。只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她们无意，里头的人却悠悠的醒了。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行啦，你们下去忙你们的吧。

虽是假寐，兴许昨夜辗转难眠的缘故，不消一会儿倒也昏沉入眠。梦里仍是旧时居所，彼时还未曾诞育一双儿女，就连性子也比现在爽朗许多。梦及屋后似碧波倾荡般葳蕤草木，跟阿九两个人在扑蝴蝶。欢声笑语伴随纺织娘此起彼伏的吟唱，是最美不过的韶华岁月。
一声恭敬且叫人自梦中转醒，臻首不觉一沉。打窗外探进来的阳光柔和地扑在面上，霎时便清醒大半。再抬眼时，就瞧见阿舜立在门口，竟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又站了多久。
眉目便柔和下来，探出胳膊示意他进屋。
：‘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到额涅身边儿来。’

：啊？……嗯嗯。
心里头反复想着那些个琐琐碎碎的，心不在焉是固然的，应答起来也没往日的机灵欢快。摆摆手瞧见那几个坏了自己算盘的冒失鬼走远，方有些踟蹰却还是朝着额涅那头的美人靠去了。随手从一旁的花凳上拽下来一只团花绣福的绒垫子便也往脚踏上垫了，罕与往日的老老实实坐好。
：儿子给额涅请安。额涅……
若非是大场合，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规矩过。或者就算是大场合，自己与那些个兄弟姐妹也总是有些不同的。平日里总是一贯厌弃他们应声虫儿似的好令人乏味，自己如今做起来倒是卡了壳，装也装不像了。

阿舜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刚才自个那一声唤，虽是满口应下，倒更像是满腹心事。他还不过是个孩子模样，自来又是调皮且不安生的性子，今儿个偏却做得这副神态，一时之间却也让人难寻究竟。
只待他听话地往我身边儿来了，规规矩矩地请安言语。小臂略抬，纤指便抚过他光洁的额头顶儿。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嘴边儿依旧不变笑容温和，见得他似乎欲言又止，不免乐了。这么一个小人儿，不知何时竟也学会欲盖弥彰。于一旁阿九递上眼风，她便将一碟糖蒸酥酪端来，拈起一块儿在阿舜眼前晃了晃，一语带笑。
：‘阿舜最喜欢吃甜食了是不是？如果阿舜想吃，就先告诉额涅你想说什么。’

自己坐在厚厚的锦垫上，饶是下面是硬硬的红木脚踏也该安逸无虞。只是想着大将军的去向，心里头一直惦记着那点没谱没边的可能倒也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稳。
：儿子就是想额涅了所以就过来看，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
这么说着仍是有点瘪瘪的音儿，瞧见九姑姑笑眯眯的端了点心上来。一双眼睛很明显的在望见额涅手中的酥酪是亮了亮，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伸了小手去够。可正是这般抬头，也瞧见了额涅眼底用珍珠粉覆过依旧还掩盖不掉的两圈鸦青，那手犹犹豫豫，终究是缩了回来。很小声的问道
：额涅……不舒服？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自个生养的儿子，哪怕是一个再细微不过的眼神，亦能从中瞧出端倪来。阿舜虽然打小儿贪玩了些，然而骨子里却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所以对于他吞吞吐吐的言语也不再去细细追究，因为我相信他不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小孩子多爱贪吃，阿舜也不例外。他看到酥酪时一副小馋猫的样子更在意料之中。不过他伸出的小手似乎有所顾忌地又缩了回去，模样儿有些像是做错了事，将酥酪喂给他。并未在意他话中问询，随口答道。
：‘额涅昨儿个没有睡好，总像是有听到蛐蛐儿叫。’
言罢取绣绢儿拭了拭指尖儿酥酪碎末儿，又添上一句。
：‘也兴许是额涅在梦里听到的。天儿热，睡不好也是常有的事儿。’

：额涅……
自己向来嗜甜，遇上这起子点心蜜饯之类，就算小厨房做了再香的饭菜都挪不动步子。如今这块酥酪虽自己收了手，仍是进了嘴里。焦糖凝的恰到好处的奶皮儿、里头满满的杏仁薄片那样可口。九姑姑她惯来记得自己对于那些甜食琐琐碎碎的分量喜好，酥酪的手艺也是过去很喜欢的味道。若是往日，自己必然是吃的满心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愉悦。只是为什么，今天的酥酪像是含了一口洋白蜡，涩口又没味道。
：额涅，那蛐蛐儿……
就算自己年纪小，也不会不知道如永和宫这样的地方的洒扫宫人，入了夏为了主子安适舒坦连那树上的鸣蝉都会拿了黏网黏下来的。怎么会容蛐蛐喧闹？该定是自己的“大将军”无疑了。可它吵了额涅一夜睡不好觉，闻声，却也低头默默地把两只手心摊开，打着颤儿向她伸了过去
：额涅，你打我吧。

他并不如往日一样吃得欢喜。印象中，只要有块儿甜点心，无论是怎样难过的事情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正因如此，甜点心为饵才算是哄过阿舜一次又一次。先前来时便像是揣了什么心事，如今又吃得不高兴，不必自个儿询问上什么，他便先是认起错儿来。
虽然他并未将事情讲明白，不过饶是蛐蛐俩字儿似乎已能猜出事情缘由。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亲口告诉我来龙去脉。将那一双小手儿握住，低头去瞧了瞧他有些害怕的神情，声线柔和。
：‘到底怎么回事？阿舜是额涅的好儿子，不该对额涅隐瞒心事的，对不对？’

其实从记事起，所有的疼痛便都是来自于咎由自取。额涅从来没有动手打过自己、
不过不知为什么，伸手认罚的举动几乎是下意识就做出来的。自己断定的疼痛和责罚并没有到来，而被一双温暖而柔软的大手拢住的时候，终究糯声道
：昨天……昨天晌午的时候，我逃了午睡，偷偷藏在永和宫的小花园里面斗蛐蛐儿。然后我的“大将军”从罐子里逃跑了。就是朝着正殿花厅那儿去的……
方才一心只想着它的去向，可是看见额涅的倦怠，那股子心情就变得无关轻重了起来。沉默少顷，抬头时眼神里面也多了点坚定
：那是儿子的畜生惹的祸，既然不能罚到它，那该儿子受罚。

他且怯怯地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来。眉心微敛，原来昨夜蛐蛐儿叫声并非一场关于旧时沉梦。
我想自己终究做不到如阿舜所言，去亲自罚他。无论往他手掌心训诫几下儿，或是令其面壁思过免去午膳。忽而想起前些时候给自个梳头的宫人无意摔碎了一支发簪，随后便如大难临头般伏地求饶。我不知道在外人眼里的赫舍里琅嫱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然而霸道与强势是作于外人看的装腔作势。自个的儿子，我不忍心，也不舍得去罚他什么。
：‘傻瓜。’
葱指轻点过那小巧的鼻尖儿，话中仍旧带着好不吝啬的宠溺。
：‘额涅当是怎么回事儿，原不过是为只蛐蛐儿。’
水眸儿亦将他那份儿略略惋惜的神色一道儿看在眼里。人常说玩物丧志，可我偏就要疼他护他，予他最想要的一切。
：‘告诉额涅，你是不是还惦着它？’

：我……
当那未着寸许长护甲的手指拂过鼻尖时，她那句问话引我片刻恍惚。进殿来就是为了认错，如何也没想过额涅会有适才那么一问。或者正是因为没想过，才觉得突兀。
：可是它扰了额涅安歇……
这般时候，大可说一句“左右不过是个玩物，既然扰了额涅日后就在不碰它。”但是话头到嘴边又发不出声。不能说谎、不愿说谎，也不屑于说谎。大概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想过要对额涅说半句假话。母子间对视少顷，方低声点点了头。
：……嗯。

：‘不过是只蛐蛐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赶明儿叫清扫的奴才给寻到便是了。’
也不过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儿罢了。我常常在想，兴许阿舜确实比之旁的兄弟顽皮一些，倒也不定就是件不好的事情。我希望他平安喜乐地长大，希望他有个快乐的童年。如此，便更不愿去禁锢许多小孩子本有的心性。
：‘只要你喜欢，额涅叫人再去捉来一些，放在启华宫里陪你。不过却有一样。’
嘴边勾起浅淡弧度，虽希望阿舜开心，但自然不能叫他荒废课业。
：‘要在尚明院好好念书，回宫要先温习课业。免得你阿玛哪天儿再考你些什么。阿舜可都记住了么？’

：真的？
：除了大将军之外，我还能拥有更多的？
一切好像就那样顺理成章，事情的转折走向最好却是最意想不到的可能的时候。终究年龄阅历所限，要不动声色的掩饰欢喜也是难事。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想通透有时抱着要因为毫末舍弃大局的最坏打算，一点胆识和勇气去赌一把，也未必一切都不能转换乾坤。
：嗯嗯！我会做好功课再去玩的！要是额涅不信我的话，我们打钩钩！
曾经总是嫌弃这般都是女孩们的小伎俩，当时当下只顾着一门心思的开心，竟也下意识的伸出手来不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