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一个例子。弟子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阳明先生答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阳明先生的简易广大能够“静亦定动亦定”,透过日用伦常来推究真理,绝不是枯坐禅定,而是禅宗本色。
如果我们追根寻源,阳明先生在龙场所悟出的,到底是禅还是儒?如果是禅,则可以推断他是经历了类似禅宗的顿悟,而又转化为儒家传统的简易广大;如果是儒,则可以断定他先前已经对禅理有透彻地体悟。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禅理的深切悟解都是阳明达到“致良知”的前提和必经之途。
今天的社会发展,使我们能够回过头来历史地看待儒佛之争。人类的智慧就如《中庸》中说,及其知之,一也。在儒和佛的最高境界,实在是殊途同归、异旨同趣。到了宋明时代,禅宗已经把外来的佛法融入到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儒和禅为什麽不能相互为用呢?阳明心学就是这样的儒和禅的共同结晶,是运用禅理开发儒家大道的创造典范。有意思的是,阳明悟道之初,人多指他是禅;当他的儒家地位被承认,又拼命说他所悟道不是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实质其实一样:执著儒家的名相;徒知皮毛的文字禅。
(三)阳明心学与禅的境界分野。然而阳明以“致良知”立论以后,便斩断了与禅的渊源。阳明先生的悟道是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条件与环境下的产物,顿悟禅机而出之以儒道伦理,从而有了一种儒家道统的限制,在历史的条件下,必须要与佛教划清界限才能立足。例如前面所引,“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分明已经要说到无色无相的“性空”的境界,却只能打住。
又说:“‘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
‘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经过这一番金蝉脱壳以后,禅对于阳明学来说只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不过是外表看着像而已,骨子里头已经似是而非。
与此相应,阳明学的教法着重在简易广大。阳明主张:“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阳明先生自己是彻悟在先,在事境上用功就举重若轻。而传到弟子时教从格物致知上入手,少了明心见性,因此将心和意不免打成两节。比如后人喜谈“感而遂通”,不认得真心随境起用,就是“感而遂通”。而定慧等学,未有明心见性,何来“静亦定,动亦定”?我们看到,诸弟子中没有人达到阳明的境界,导致了阳明心学终究流于空泛支离。其后绪不是走向文字禅、口头禅,就是又回到理学(实学)的老路,不是偶然的。
从禅的角度看,阳明心学也是不究竟的。《六祖坛经》记载,禅宗六祖惠能大师问:“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当时弟子神会答道:“是佛之本原,神会之佛性。”因而被六祖斥责:“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原佛性。”阳明出于儒家的传统,以良知即心作为终极的境界;说 “心外无物”,却还要另外觅一个“虚灵明觉”来作为心的最终归宿。这对于禅来说,已经是有名相有执著,完全偏离了性色真空的真谛,是阳明心学不彻处。而阳明对佛教所作的批评:"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正说明他的证悟受限于儒家的传统,不可能达到佛学的无漏。这是更深一层的差别。
我想,“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金刚经》)如果抛开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那些在理论背后的政治和利益较量,此话可以为儒佛之争做一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