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聆秋……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变回从前那样,不会思念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被那诚实描述激怒的人狠狠掐了一下对方手臂,却还是没能让他松开半分。那声音渐渐低得几乎听不到了。
“我开始越来越贪心……不想对不起聆秋,也不想失去你……可是那样……真的太贪心了……”
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存嘉却能感觉到肩膀上的湿热正在一点一点地扩大,这让他莫名地很生气。用力推开那已经渐渐松开力道的手臂,存嘉几乎想要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你把自己当什么?把我们当什么!可是转眼,看到那人脸上被烛光映得很刺眼的水痕后,却只能怔怔地看着,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屋子里好像越来越难以透气了,存嘉冲出房门,扶在井栏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闷得连头也跟着痛了起来。他没胜算的,一点也没有……
“他的身体不碍罢?”
雨涟凝重的神色令他不由自主地也紧张起来,云出沉沉地低声询问。
“暂时不碍罢。”
停顿了一下,雨涟说道。
模棱两可的回答令云出一呆,却竟不敢开口再问。
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雨涟有些踌躇该如何开口。毕竟,对于毫无准备的人来说,那是令人震惊的消息。
“关于聆秋的父亲,你知道多少?”
雨涟问道。
云出不解地看向对方,不明白雨涟为何突然提起他。沈清音在聆秋两岁的时候便即过世,就是聆秋自己,也早已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却又和他的病有什么联系?难道说,沈家有什么世代相传的不治之症?可之前从未听说过啊……想到些什么,云出的脸色凝滞起来。
“是他的心悸有变?……”
情知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雨涟忙摇头解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清音他……不是聆秋的父亲,你知道么?”
云出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他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所有见过沈清音的人都说,聆秋长得似极了他,可难道聆秋竟不是他的嫡子?
看对方一脸惊诧,雨涟也算大概能知道状况了。显然,他自己的身世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聆秋统统都瞒着,云出根本一无所知。沉默下来,雨涟静静等待对方接受他刚才的话。
“他……从来也没提过。”
说出这句话,云出不禁觉得有些失落。这样重要的事情,对方却只字不提,是还不够亲近,还是不够信任?还是说……
“那……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是谁,不提也罢——”
此时说出来,不过更增对方震惊而已,一时之间却也不忙告诉他,况且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聆秋他其实……是清音所生。”
雨涟的语气听起来非常郑重,可这句话却让云出更迷惘了:又说沈清音不是聆秋的父亲,又说聆秋是他所生——是他所生……云出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你看过《幻生录》罢。”
雨涟的声音似乎压得更低了。
云出迟缓地点了点头。
“月祗人,体有异香,瞳仁近紫色——无男女之分,俱可衍育……”
雨涟缓缓诵出那一段关于月祗人的记载,提醒着对方的记忆。
“你是说……是说……”
“清音便是月祗人的后裔。”
说到这里,雨涟住了口。以对方的聪敏,何需再多言。
愣愣站着,云出原本清亮的眸子混沌一片。
“你是说……聆秋他是——月祗人?……”
“他这些天来身体乏力,恶心呕吐,都不是病——”
“他……他是……”
“他有孕了。”
代替对方把他不敢直言的事实讲出来,雨涟也有种放下重石的感觉。只是……
云出的目光里满是不敢置信和不知所措,那里边,没有雨涟本以为应该看到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喜悦。
于是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更深邃了:不该是这样……
云出显然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多久了?……”
“这你该比我清楚罢。”
雨涟淡淡的回答。
云出顿时脸红起来。这几月来,碍于聆秋身体虚弱,两人间情事甚淡。而自从他和存嘉之间的事情被察觉,存嘉离开后,便更是再没有任何亲密的接触了。这样说来,胎儿竟是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已经存在两个月了……
“他的身体虽然羸弱,但从现在开始调理,也还来得及。”
雨涟望着那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人,眉头蹙得更紧了。如果说是因为担心聆秋的身体,对方的反应便也罢了,但如果是因为……
“你不想要那孩子么?”
“不,不是——……”
云出迅速地否定,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不,也不是,不管聆秋是什么人,对他来说不会有不同,他只是觉得——
“……他已经……已经……”
为他做的太多了……
就算对方没有讲出来,雨涟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甚至明白了云出不愿承认的那一面:也许对他来说,聆秋的感情已经开始让他不知所措,开始觉得负累了……
看着那双眼睛,雨涟渐渐有些明白聆秋所说的那种感觉了……
“我有话要问你。”
粗暴地推开门,存嘉就那么直直地闯了进去,盯着半卧在榻上的人,丝毫不加修饰地开口。紧抿的薄唇透着他的冷厉如锋。
抬头看向对方,聆秋眼中仍旧一片沉静,便连惊讶的神色也一丝没有。
那一脸的云淡风清让存嘉顿时一阵气馁,好像从头至尾会心慌意乱的人就只有他。云出不会,这人,自是更加不会。
“为什么要来!”
他的语气越发蛮横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掩饰心情的波动。
聆秋淡淡地无声勾动了一下唇角。
“你不想见他么?……”
“这又关你什么事?不用你来充好人!”
存嘉咬牙切齿地说着,却不知为何隐约有一丝心虚。
“带他来找我,是要让他觉得你有多么宽容、多么不计前嫌、觉得更加亏欠于你?还是因为有了身孕,知道云出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你,所以来向我展示他有多在乎你、有多爱你,要我知难而退不做妄想?——我不是已经放手了么,你还要怎样?!”
要他枉做小人,便就做给他看。就算是佯装宽宏大量也还要一个忍字,可斤斤计较却还需要学么?存嘉恼恨地想着。
聆秋浅淡地一笑,如画的风姿带着几分倦怠的颜色。
“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是同一种人罢?……”
存嘉一愣。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换你是我,又会怎么做……”
“……”
“与其让他见不到你,却时时刻刻惦念心头,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也免得整日牵肠挂肚——越是得不到,才越是想念,越是情根深种。与其让你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滴吞噬他的心,不若放在眼前,至少我还可以知道,那究竟是到了怎样的程度……——你说呢?……”
那一双美目流转过来,难以捉摸的神色便令人心湖涟漪顿起。存嘉只觉得一层寒意夹着隐隐心疼的感觉让他顿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你……”
“云出需要你,离不开你,所以我也只能接受你——就是这样……”
简单的几句话好像真的就像说起来那么容易。
存嘉却不尽冷笑。
“这算是你在施舍我么?”
聆秋缓缓向着身后的枕垫倚靠过去,合上双眼。
“你要这么想,也随你。但其实,你又何必向我掩饰呢……你知我,我也知你。真的甘心放手,又怎会来世叔这里寄身。他若要找你,第一个便是来此罢……”
不甘地咬牙,存嘉顿时沉默下来。对方若是想,便是黑白也能颠倒的,这他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便知道了,更何况——他说的是事实……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任性……”
聆秋的语调就像是对待被宠坏的孩子,却让被指责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因为戳到了痛处。
“你以为我愿意么!我愿意爱上那个家伙么?!……”
存嘉吼道。谁都可以指责他,却唯独对方不可以,就算一直以来他都是伤害他的那一个,也不可以。因为直到现在,在他心里依然有个影子,有着那人的轮廓,尽管那早已模糊不清,甚至不知道为何会留在那里。
“很辛苦罢……”
聆秋突兀地说。
“什么?……”
“虽然很辛苦,可是只能这样了……”
如果这样真的可以,那么辛苦一些也无所谓罢……聆秋模糊地想着,抵挡不住的倦意又笼罩上来,他越来越容易疲惫了,大概这一次难逃一劫罢……所以只要云出还在他身边,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已经走到门前了,他却又开始踌躇不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紧张的心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了。摇了摇头,云出不禁嘲笑起自己的犹豫不决和胆怯来。
存嘉从那人房里出来的时候,眼角似乎有泪痕,让人猜不透他们说了什么,更不敢问。所以他就在这门前站了许久,不敢推开。
直到房内传出呕吐的声响,听得人心疼起来,排揎不去的罪恶感才让他终于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聆秋的脸色白得像纸,手按在胸前,合眼依着床楹,竟像是干枯的芦苇,只要轻轻一下就会拦腰折断。这念头让云出隐隐地害怕。
对方没有抬眼看向他,甚至没有睁眼。迟疑了一下,云出挨着人在床沿坐下,伸出手把那人搂入怀里。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对方了?似乎也只是短短的不到两个月而已,可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亲密过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生疏感横亘在中间,让人在意,不自然的感觉隐隐约约却总挥之不去,因为瘦弱而不再柔软的身体抱在怀中竟有了不适感。好像是为了驱散那感觉似的,云出更用力地收紧了一些手臂,带着几分赎罪的念头,像要把人溶进自己的身体。
安静地由人抱着,聆秋仍旧闭着眼,只是一只手却抵在对方肩头,微微地攥着那衣衫。
午后的蝉鸣越发肆意地扰嚷起来,却奇怪地反而让那份安静更显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