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诗后
唐·贾岛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 岛为诗自伤。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 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讠虖诘之，久乃得释。累举，不中第。 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年六 十五。——《新唐书·贾岛传》

谈到孟郊，不得不说贾岛。
两个人文风相似，具体说来，表现为狭隘的格局、穷愁的情绪和苦吟的精神。贾岛小孟郊28岁，二人与韩愈都是至交，也是韩愈，使两人开始联系在一起。到了宋代，苏轼的一句经典评语——“郊寒岛瘦”，让这两个人成为了一个整体性的研究对象。
孟郊贾岛因为他们的诗风惺惺相惜，结为终生知己。他们的苦吟，在晚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流派，特别是贾岛，在晚唐、五代期间极受推崇。到了后世，宋明时期，虽然仍然有诸如竞陵诗派等派别，推崇苦吟，但大多沦为形式，内容空泛而一味追求行文奇险。有人把此类现象归于贾岛之过，未免偏颇。
就如对孟郊一样，韩愈同样推崇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

贾岛是当过和尚的，号无本，自号“碣石山人”。他极少与人往来，结交的多是方外之士。
记得小学时学过他一首《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当时因为题目也是五个字，读起来感觉怪怪的，所以印象比较深。贾岛的诗，很多都不离赠僧题寺，他是向往隐逸的。可是他又不适合隐逸，他写过一首诗，叫《夜坐》：
蟋蟀渐多秋不浅，蟾蜍已没夜应深。
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
这首诗禅意颇深，他还有一首《寄远》：
家住锦水上，身征辽海边。十书九不到，一到忽经年。
这就是贾岛，禅意很深，俗气也不少，正是“发狂吟如哭，愁来坐似禅。”

贾岛的苦吟，已经超越孟郊，成为唐代苦吟诗人的代表。
元和五年，年过三十的贾岛来到长安。
一日，他骑驴走在大街上，当时秋风正猛烈地吹着，树上掉下来的枯叶堆积可扫，于是吟道："落叶满长安。"正思索对句，茫然无所得，忽然想到用"秋风吹渭水"作对，高兴异常。怀念一位在长安结识的隐士，作成了一首《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后,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贾岛的诗，虽仍是苦诗，但从大处着手，并不像孟郊般充满着嶙峋的枝桠。

还是在长安时，贾岛迎来了自己的转机。
一日，他去探望自己的好友李凝，到了发现李凝不在家。是时，皓月在天，夜深人静，突兀的敲门声惊动了树上已经归巢的鸟儿，略有感触，便题诗而归：
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 僧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
第二天，他骑驴走在长安街上，慢慢琢磨着昨晚写的那首诗，觉得“推”字用的不够妥帖，或许改成“敲”字更好。想着想着，他的毛驴闯进了韩愈的仪仗队中。差人把他带到了韩愈面前，韩愈问及原因，贾岛明言。听过这首诗后，韩愈沉吟半晌，道：“‘敲’好，主人不在，门应该是关着的，怎么能推开呢？而且夜间去别人家，还是敲门有礼貌啊！一个‘敲’字，使夜静更深之时，多了几分声响。静中有动，更加应景。”
贾岛点头赞同，经此一事，他得到了韩愈的赏识，也留下了推敲的美谈。

贾岛屡试不第，本已心灰意懒。在韩愈的鼓励下，他再次进入科场。可是他没有孟郊的运气，他遇上了“诽谤”案，起因是一首诗：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这首诗叫《病蝉》，被指诽谤公卿。仔细一看，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这时的风气已远逊盛唐，那个我们熟悉的开明鼎盛的大唐。
而且贾岛的性格很容易孤立自己，据说“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贾岛因此成了考场的反面教材，即所谓的“科场十恶”。他的孤傲，在江河日下的唐朝付出了代价，他被贬了。

贾岛俗味颇重，他是热衷于功名的，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可是他的性格不见容与世，贾岛郁郁之下，写了一首《剑客》：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后世读来酣畅淋漓，可又有谁知，他心中的苦郁和无奈。
他写过一首《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来京日久，终是碌碌无为。长安米贵，居亦弗易，贾岛的生活却是“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他的诗开始变苦，“可能在世无成事，不觉离家作老人”。他的身体状况不好，“常恐泪滴多，自损两目辉。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他生活窘迫，“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他心中的悲苦郁闷之气，时时会爆发出来。

终于，他得知了那个噩耗。
元和九年，他的好友孟郊去世了。他悲痛异常，写下了那首《哭孟郊》：
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
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
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这首诗是凭吊故友，也是抒发自身感怀。后人也有一首《哭贾岛》来纪念他：
燕生松雪地，蜀死葬山根。
诗癖降今古，官卑误子孙。
冢栏寒月色，人哭苦吟魂，
暮雨滴碑字，年年添藓痕。
这是他的晚境，也是他一生的缩影。

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为唐宪宗迎佛骨事件被贬潮州，贾岛写诗问候：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至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这首诗意境开阔，情韵悠长，不依靠奇字险句，于平淡处见隽永，这就是贾岛的风格。
五年后，韩愈病逝。故友尽皆离去，他仍是一介布衣。后任长江主簿，迁普州司仓参军。任上建树史书无载，只是“三年在任，卷不释手”。会昌三年，卒于任上。

贾岛毕生心血，尽付于诗艺。每到除夕之夜，贾岛都会拿出一年来的作品放在几案上，焚香祭拜，洒酒祈祷道：“此吾终年苦心也！”而后痛饮高歌。
贾岛终生潦倒，禄不养身，死时家无余财，只有一头病驴和一张古琴。匆匆一世，如浮光掠影，死前最后的记忆，是那些苍白的岁月、模糊的身影。落第、出家、贬官，孟郊、张籍、韩愈，以及倾注了毕生心血的诗作，无法忘却的经历，无法消弭的印记，都在这一刻释然。万象皆空，深研佛理的碣石山人，中年入世，被迫面对最真实的社会，用后半生全部的光阴，来品尝这坛自酿的苦酒。
贾岛的志向，并不只在诗文一途。他写过一首不怎么起眼的诗：
经苏秦墓
沙埋古篆折碑文，六国兴亡事系君。
今日凄凉无处说，乱山秋尽有寒云。
缅怀古人，壮怀激烈。
透过这位战国纵横家飒爽的英姿，或许，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贾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