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彩虹
1
如果时机恰当，一定要试着去做这么一件事吧——
在繁忙的地铁上疲倦地眯上眼睛打一个小盹，等到惺忪地张开眼之际朝反光玻璃瞅上自己的脸一眼。
就那么一眼，会是什么感觉呢？
2
2001年，我老家所在的南方小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
在小镇唯一的沙石广场中央，它就像一颗陨落的星星，坐拥着大家快提到嗓子口的好奇心。那一年我十岁，我躲过大个子们仇恨的眼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挤到了栅栏前，看见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睡觉的狮子还有身边不太可爱的粪便。
我像是接过上帝的垂青般惊喜，耳边的呼声一直重复着“马戏团，马戏团欸”——对于当地人来说，那可是百年难遇的礼物。
我抛下小伙伴一路狂跑回家告诉了爸爸，镇上来了马戏团！爸爸对我说，今晚要带我去看马戏。话毕，我还喘着气便从街头跑到街尾的叔叔家，告诉叔叔他们，镇上来了马戏团！
——叔叔竟然也说，今晚他要带我和堂哥堂姐他们一起去看马戏。
——问题是，跟谁去好呢。
在别人眼里，爸爸是憨厚勤俭的、绝不会花半分钱去看马戏的那种人，他每天只会在家里看店，是绝对不会为了看新鲜而提前将店铺打烊的人。要命的是，我从小就喜欢跟堂哥堂姐们玩在一起，每天都在叔叔家待着。并且我觉得跟爸爸单独两个人去看马戏好无聊，爸爸总是严肃脸，我从来不黏他。
于是那天晚上，在爸爸洗澡的时候，我连知会都没有便偷偷跑去了叔叔家，找他们一起去了马戏团。
3
我没有撒谎，我觉得爸爸无聊，但是我心里还是想要跟爸爸去的，那种感觉甚至很强烈。
但我还是做出了另外一个选择。
我的心底似乎还翻滚着一层暗涌叫作“只有我们两个干巴巴的没话题的人，好不光彩”。
不光彩。
大概像是我们身边存在着两种群体，一方是孤零零，一方是闹哄哄，你会站在哪一边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应该会站在人多的那一阵营吧。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成群结队的电影院里，有时候是走在繁华的街上，都会莫名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觉得不光彩。
我希望那是只属于我个人的认知偏差——
可是真的只有我吗？
只有我偶尔不小心站在了人少的那一阵营里，会感到羞耻吗？
4
那个夜晚的马戏表演很糟糕。
表演到了一半，夏日的夜空下起了大暴雨，篷布外沙沙的都是雨水，坑洼的地面一下子就湿了，泥土黏糊糊的。最不愿意提起的还是——当地人故意挑衅主人的一匹马，劝阻未果的主人跟当地人打起架来。棚内一片杂乱，大家统统被迫叫嚣着停止了观看，黯然散场。
回到家里我便被妈妈训了一顿，说爸爸洗好澡便一直在等我。我甚至都没提醒叔叔他们说爸爸也有要去看马戏的念头，于是他一个人去看马戏了。最终爸爸是湿着头发回来的，当时他淋着雨回到家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像是含着某种信息的眼神，像是在说——
“说好的，你却没有跟我一起。”
很多年过去，爸爸从来没有提起或者已经忘记，但这是最让我感到内疚的一件事。
5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们一群朋友在去郊游的路上，其中有人发现自己的手表丢了——他决定要返回经过的所有地点去寻找他遗落的手表，可是其他朋友不乐意了，觉得浪费时间。
当时只有我选择跟他一同折返，其他人撇下我们继续前进。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我特别仗义，我在对方的心里肯定又重要了一分。直到不久后，我发现所有朋友都开始疏远我之后，便一头雾水了……甚至连他也不跟我做朋友。
我耐不住性子找那个人解释，听到对方对我说——
“他们看不惯你很久了哦，我也做不了主，无法跟你做朋友，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不跟你做朋友。”
6
开什么国际玩笑。
——现在想起来，是这种感觉吧。
你有没有毛病，别人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吗？你幼不幼稚啊，你有没有主见，你是不是用鼻孔想事情的，你是不是……一定要站在人多的阵营里？
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懂得爸爸的感受，是这种嗤之以鼻又让人挠心的感觉。
7
不只是我吧，不只有我在不经意站在人少的那一方会觉得羞耻，最后会逃到人多的阵营里。安全地围着火炉，温暖地取火。可是你确定心里头真的没有哪块地方搁着发凉吗？
不只有我吧——
“画画没有前途，写字会饿死，我们都走正常路。”听别人说，你梦想站在哪一边？
“文科烂爆，理科好择业，我们都是理科呢。”听别人说，你理智站在哪一边？
“我们的都是iPhone。”
“我们都结婚了，你还不嫁人吗？”
“我们都不喜欢你男朋友，你喜欢他哪点？”
放弃梦想。选择自己不擅长的理科。花父母的钱虚荣买iPhone。随随便便结婚。抛弃自己不受朋友喜欢的恋人。
站在哪一边呢？
8
去年大学毕业后，有一天夜晚下班我坐在公车里浅浅地补着睡眠时，接到了家里人的电话，说小镇上来了马戏团——
所以我才会重新想起那件小事。
当时的我每天在上下班的时候都会想着“到底要不要辞掉工作去参加文学比赛然后好好写作一段时间呢”……听到话筒里妈妈的声音，我一边说着“我好想跟爸爸再去一趟马戏团欸，无奈你们孩子长大在外地了”，一边盯着反光玻璃里自己的脸。
——竟然被吓一跳。
是这种反应吧。
9
不像自己。好像不是我的脸。有点困倦，有点像是过去的自己在跟现在的自己道“说好的，你却没有跟我一起”。
好像是被现实打败的脸。好像是做出了错误选择的脸。好像是站在了人多的阵营里，心安又难过得像被针刺的脸。
10
内疚又不争气，在公车里哭了起来。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再去马戏团。”听妈妈那么说，突然觉得如果时机恰当，一定要试着朝反光玻璃瞅上自己的脸一眼——
就那么一眼，或许会觉得……
从今天起，让自己自由点吧。
如果时机恰当，一定要试着去做这么一件事吧——
在繁忙的地铁上疲倦地眯上眼睛打一个小盹，等到惺忪地张开眼之际朝反光玻璃瞅上自己的脸一眼。
就那么一眼，会是什么感觉呢？
2
2001年，我老家所在的南方小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
在小镇唯一的沙石广场中央，它就像一颗陨落的星星，坐拥着大家快提到嗓子口的好奇心。那一年我十岁，我躲过大个子们仇恨的眼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挤到了栅栏前，看见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睡觉的狮子还有身边不太可爱的粪便。
我像是接过上帝的垂青般惊喜，耳边的呼声一直重复着“马戏团，马戏团欸”——对于当地人来说，那可是百年难遇的礼物。
我抛下小伙伴一路狂跑回家告诉了爸爸，镇上来了马戏团！爸爸对我说，今晚要带我去看马戏。话毕，我还喘着气便从街头跑到街尾的叔叔家，告诉叔叔他们，镇上来了马戏团！
——叔叔竟然也说，今晚他要带我和堂哥堂姐他们一起去看马戏。
——问题是，跟谁去好呢。
在别人眼里，爸爸是憨厚勤俭的、绝不会花半分钱去看马戏的那种人，他每天只会在家里看店，是绝对不会为了看新鲜而提前将店铺打烊的人。要命的是，我从小就喜欢跟堂哥堂姐们玩在一起，每天都在叔叔家待着。并且我觉得跟爸爸单独两个人去看马戏好无聊，爸爸总是严肃脸，我从来不黏他。
于是那天晚上，在爸爸洗澡的时候，我连知会都没有便偷偷跑去了叔叔家，找他们一起去了马戏团。
3
我没有撒谎，我觉得爸爸无聊，但是我心里还是想要跟爸爸去的，那种感觉甚至很强烈。
但我还是做出了另外一个选择。
我的心底似乎还翻滚着一层暗涌叫作“只有我们两个干巴巴的没话题的人，好不光彩”。
不光彩。
大概像是我们身边存在着两种群体，一方是孤零零，一方是闹哄哄，你会站在哪一边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应该会站在人多的那一阵营吧。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成群结队的电影院里，有时候是走在繁华的街上，都会莫名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觉得不光彩。
我希望那是只属于我个人的认知偏差——
可是真的只有我吗？
只有我偶尔不小心站在了人少的那一阵营里，会感到羞耻吗？
4
那个夜晚的马戏表演很糟糕。
表演到了一半，夏日的夜空下起了大暴雨，篷布外沙沙的都是雨水，坑洼的地面一下子就湿了，泥土黏糊糊的。最不愿意提起的还是——当地人故意挑衅主人的一匹马，劝阻未果的主人跟当地人打起架来。棚内一片杂乱，大家统统被迫叫嚣着停止了观看，黯然散场。
回到家里我便被妈妈训了一顿，说爸爸洗好澡便一直在等我。我甚至都没提醒叔叔他们说爸爸也有要去看马戏的念头，于是他一个人去看马戏了。最终爸爸是湿着头发回来的，当时他淋着雨回到家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像是含着某种信息的眼神，像是在说——
“说好的，你却没有跟我一起。”
很多年过去，爸爸从来没有提起或者已经忘记，但这是最让我感到内疚的一件事。
5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们一群朋友在去郊游的路上，其中有人发现自己的手表丢了——他决定要返回经过的所有地点去寻找他遗落的手表，可是其他朋友不乐意了，觉得浪费时间。
当时只有我选择跟他一同折返，其他人撇下我们继续前进。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我特别仗义，我在对方的心里肯定又重要了一分。直到不久后，我发现所有朋友都开始疏远我之后，便一头雾水了……甚至连他也不跟我做朋友。
我耐不住性子找那个人解释，听到对方对我说——
“他们看不惯你很久了哦，我也做不了主，无法跟你做朋友，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不跟你做朋友。”
6
开什么国际玩笑。
——现在想起来，是这种感觉吧。
你有没有毛病，别人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吗？你幼不幼稚啊，你有没有主见，你是不是用鼻孔想事情的，你是不是……一定要站在人多的阵营里？
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懂得爸爸的感受，是这种嗤之以鼻又让人挠心的感觉。
7
不只是我吧，不只有我在不经意站在人少的那一方会觉得羞耻，最后会逃到人多的阵营里。安全地围着火炉，温暖地取火。可是你确定心里头真的没有哪块地方搁着发凉吗？
不只有我吧——
“画画没有前途，写字会饿死，我们都走正常路。”听别人说，你梦想站在哪一边？
“文科烂爆，理科好择业，我们都是理科呢。”听别人说，你理智站在哪一边？
“我们的都是iPhone。”
“我们都结婚了，你还不嫁人吗？”
“我们都不喜欢你男朋友，你喜欢他哪点？”
放弃梦想。选择自己不擅长的理科。花父母的钱虚荣买iPhone。随随便便结婚。抛弃自己不受朋友喜欢的恋人。
站在哪一边呢？
8
去年大学毕业后，有一天夜晚下班我坐在公车里浅浅地补着睡眠时，接到了家里人的电话，说小镇上来了马戏团——
所以我才会重新想起那件小事。
当时的我每天在上下班的时候都会想着“到底要不要辞掉工作去参加文学比赛然后好好写作一段时间呢”……听到话筒里妈妈的声音，我一边说着“我好想跟爸爸再去一趟马戏团欸，无奈你们孩子长大在外地了”，一边盯着反光玻璃里自己的脸。
——竟然被吓一跳。
是这种反应吧。
9
不像自己。好像不是我的脸。有点困倦，有点像是过去的自己在跟现在的自己道“说好的，你却没有跟我一起”。
好像是被现实打败的脸。好像是做出了错误选择的脸。好像是站在了人多的阵营里，心安又难过得像被针刺的脸。
10
内疚又不争气，在公车里哭了起来。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再去马戏团。”听妈妈那么说，突然觉得如果时机恰当，一定要试着朝反光玻璃瞅上自己的脸一眼——
就那么一眼，或许会觉得……
从今天起，让自己自由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