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者，云厚天浓。）
（秋柳在扶摇里抻着疏条，静极的寻常晌午。不寻常的是——太液池上，水亭之内，日光澹澹，甘香冽冽。）
（我新得了一斛酒。是好酒。醇香稠醪这样的话比来都无味，换个生动的说法就是——一口喝下半粒东珠。）
（九月天里独酌是太牵愁绪的事，我便念及一个人——）

百草毕落始尽日惯看东篱颜色，秋入深时，菊中先发者重重霜染已见疲态，瘦影照入如镜屏的池中水，池上人也觉寒意愈浓。远见亭中有席，席前人临水而坐衣袂似有翻飞，步容趋疾。贪看银州新进良马险些耽了同饮之约，马蹄翻盏地来亦不知时辰几何。不待人抬眼，蹑蹑坐于其身侧，欲问自己迟了多久，又想问与不问终归迟了。只道。
“酒呢？”

（鲜衣，肥马，意气风发。远远落下的马蹄铁摄着几许碎红捎来枫的稔信。岸上少年步如御风，略一怔忡已在身旁落座。推开两只犀角杯——岁贡里仅此一对。）
莫说这里，放眼天下，想必你也是数一数二的逍遥人，没一两盅佳醅镇着，我的名帖怕是连你府上大门都难进。
（说话间手上动作却不迟，利落地压腕，将杯注满。没有去数更漏——有的物什值得去等。譬如中秋月，譬如好辞章，譬如——）
（执杯，尽饮。）

“倒巧，前日我见正门敞着，寻了放鹤问白日无事开什么大门，放鹤只说公主遣人端了碗秋梨汤来，端放在堂正中凉着。怎么名帖便不收了，待我回去问个究竟。”
叫人封了如此名号，自斟一杯掺几分笑意方饮，酒清洌，入口泉香隐生。秋有秋声，如有秋味可饮可食，合该如此酒。世上散人同饮一盏，皆称逍遥，饮罢各归市井山海。会逢好景，不便想些似有还无之事，复替二人各斟一杯，陈言前因。
“来前顾着看新供的马，比上年好些。皇姐提不起兴，前次骑马早不知是何时的事了。”

（饮过半盏，把着犀角杯摩挲，闻言不答，低笑数声，肩一耸，晃得杯里波光粼粼。敛了一敛，偏过头看他。）
（我喜欢他执杯的姿势——怎么那样好看。不似旁人低掩着叠手捧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一般。他就那么闲闲地握着，指尖在日照里晃出一圈白生生的光。亭上所有风都匍匐在他脚底，争相捧起他的广袖。）
（再羡慕也学不来的。就算容貌，性情，血脉都像进骨子里，天下间也只他有独一份的潇洒。虚长这许多年岁，愈活得不得道了。）
（听他提骑射之事，才觉近日骨松身懒，秋里发倦是一桩，另有外因，一一数来——）
之前那副旧的断了以后总缺一副合意的马镫，宫里匠人拿来的那些，漆倒是上得光鲜，经不起两回踏。秋草也不好，除了你那样把马当宝贝伺候着的，眼下谁家的马不是毛黯肉薄。

“我有一青骓，性子过温了，想来须与你骑。素喜烈些的马，自它来了便被冷着，如何伺候窝着无名火。你喜欢便随时来牵，也叫它宽心。马镫终归有合用的。”
那副马镫自己未忘，缀饰无多，鎏金铜大材作小用，履下劳碌经年。初习骑时，方至描眉年岁，将马鞭递与高及马背的自己道着你且再试的她，既近在席前，又似离乡云游数载。此间秋草枯荣几经，她随岁数渐长，人事通透，而我未能，恐是母妃忧心之处。
三杯两盏入喉，西风过身亦不觉凉，吹下亭阑惹得柳梢乱点。池泛瀛澜，似移缩东海之波而纳之，不待搁下手中的犀角杯，又归于一面镜，长天横入其间来衬怀于镜中的秋。
“马于皇姐之手方尽其用，水亦是入湖泽如太液则见其清。总觉该有更称意的去处，世上似乎又无哪里胜过眼下。”

（策烈马而驰骋，那该是多好的韶光。）
骑术要有大成还得从小练起，于我，此生不过如此尔。
（素非婉顺，几年前也做过裁锦听音一类的事。离经叛道的逆流在血脉里躁动——却被一介女儿身子禁锢，不得于飞。）
（我看他什么都是好的，最羡他纯澈的心性，全部的自由。若说他涉世未深——肯綮处又看得通透。）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不仅要策马长啸，还要穿云翱翔，沐乎扶摇，舞乎青霄。）

“翰林郎入羽林，原没有这样的事。也该遣人看着我新焚书煮的水，留了烹茶倒有可用之处。”
向为论文诵篇所苦，但凡先生曰考，必定前夜草草写毕求她润了苦背，仗着眼底乌青囫囵过关行迹累牍。不奈她并未一笑付之，只定定将目色支向池水，眉间倏忽一蹙，池隅点起的縠纹未及散去。把着酒壶拎手一摇，声虚虚然，所余无几。

（秋池卷起微澜，惊破岑静，徨然惊——）
（前话便压过不提。母妃几番提起要我督他多分付心思于正书，最后对他却仍是纵容——大抵这正是今日能于此比肩对酌的缘故之一罢。另一缘由——我不提的事，他从来不问。）
莫说两册典籍，拆去那张桐木打的绿绮又如何。
（酒已见底，最后一杯尽倾在地，反手扣杯于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