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生前】
（我叫丽娘，丽，貌美。可我只是一家普通庄稼人的女儿，我的阿娘倒是颇有来头，据说是落魄的贵族之女，花容月貌，饱读诗书，明白事理。跟那些乡野间的粗俗农妇自是不同，而我的名字就是有阿娘来取的。村里其他的人都会笑话我的名字，说一个穷人家的女孩，何必取这等名字。远远没什么桃花、杏花的好听。）
（可我却不这么觉得，我觉得这个名字起的极好。让我在那群人中，显得有些特别。我陪着阿爹去地里干活，手掌间都是厚厚的茧子，空暇的时候，阿娘摸着我的手，眼眶泛红，把我搂住怀中，轻声说道“丽娘，女儿家的手不该这样，辛苦你了。”）
（阿娘这句话却让我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雾中，走不出来，满心的疑惑。歪了歪脑袋，眨着那双大眼睛，一派天真的问阿娘。）
阿娘，那女儿家的手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叫青鹂，我的名字里有个简单平凡的青字。但我的家世却并不简单，我的阿爹是朝廷命官，我的阿娘毓秀名门，是方圆十里皆知的才女。我自小便被养在深闺处，就像是阿娘送给我的那只小黄鹂般，永远被锁在金丝笼里头。外边的世间是什么模样？我不曾见过。）
（我一直最听阿娘的话，按照她的安排，一步步地往尽头走。什么时候该刺绣，什么时候该弹琴，什么时候该练字，什么时候该读书。阿娘说，出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男孩儿要去考取功名，而女孩就该涉猎以上诸艺，只有这样，日后才能找到好婆家。）
（当我耍性子，不肯屈从的时候，阿娘便会让我跪下，拿着矩尺狠狠地抽我掌心，她说“青鹂，你身在福中却不知福，你可知道有多少穷苦百姓，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你这般的生活？”）
（闻言，我一愣，扬起桃腮杏面，呆呆地问道）还会有人想过我这般无趣的生活？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蝉鸣不绝，一声接着一声，吵得人有些闹心。我拎着阿娘刚刚做好的饭菜去给田间的阿爹送去。）
（在村口那棵茂盛的榕树下，我遇见了他们。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就恍若是从十八层地狱逃出的厉鬼，他们把我紧紧包围，我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只觉得不寒而栗。阿娘告诉我，相由心生。人善，则貌美。人恶，则貌丑。我想，大概是如此的。在那日，我明白了，原来昔日那些的看起来和善的同伴，不过是披着狼皮的小羊羔。他们需要一个机会，把我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害怕是本能的反应，我紧紧抱住食篮，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远处似乎有乌鸦啼叫，一声又一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我看着为首的那个胖子，朝我走来，一脸横肉，她一笑，仿佛那肉都能掉下来。我记得，她是张婶家的姑娘，她扬起那个跟熊掌一般厚实的手，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场暴风雨来临。）

（夏至，一汪碧池里头，芙蓉争相盛放，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偶见一两蜻蜓点掠水面，舍予一轮又一轮涟漪作礼，宛如书房里头挂着的那副水墨。瞧久了这般景致，竟不觉失神，以为自个误闯了蓬莱仙岛。）
（在阿娘的许可下，我给几家相熟的小姐下了帖子，请她们入府赏花。那日，我刻意起了个大早，若兰帮我梳了个格外精致的发髻，耳边垂下的琥珀珠子是舅母送给我的，呵手试妆，梳云掠月，仿若一朵含苞的莲，只待一口仙气吹开温煦，始遇芳菲。）
（我同她们分落各侧，在花园的六角亭摆着茶点甜瓜，一边赏花，一边说笑，那糕点是城里最有名的万达斋所制，甜瓜一口咬下去便是满舌尖儿的蜜汁，就连茶盏里的翡翠汤水都是极好的铁观音。那日，我以主人的姿态招待她们，颇是骄矜，连带着一旁笼子里的黄鹂都叫得尤为欢快。）

（他们的拳头就跟春日落下的雨点那般密密麻麻，砸在我瘦弱的身躯。他们把我紧紧包围，我见不到一丝阳光，仿佛堕落了永恒的黑暗。从最初的痛，到后边的麻木适应。我咬着牙，始终不肯吭一声，把所有的苦痛都忍了下来，只是抱着的篮子的手越发的用力了。嘴巴里蔓延开来的血腥味，让我那么的厌恶，我闭着眼睛，等待这场暴风雨的结束。）
（雨过天晴，模糊间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只言片语，不过一些污秽、难听之言。我试着站起来，可却失败了，夏日烈烈阳光便如同一把火焰，把大地烤的如同火炉那般烫。可我却之撑不住，倒下去了。手一松，方才紧紧护住的篮子也偏到一边，里边的东西，全都洒了。我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幕，是夏日刺眼的阳光，耳边不绝的蝉鸣似乎也归为平静。）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就如同小鸟那般，飞上了云端，脚踏着是软绵绵的云朵，那一朵朵的云彩就跟一朵朵白色的棉花那般柔软。我还在云朵中打滚、玩耍。飞来的雀鸟落在我的指尖，仿佛在跟我讲述它沿途而来所见的风景。忽然间，我听到了阿娘温柔的声音，一声声的“丽娘”，便是那个瞬间，仿佛有双手穿过云朵，抓住我的脚腕，把我往下带。我来不及站稳，落在指尖的雀鸟扑棱翅膀飞走，而我整个人都往下坠，穿过棉花般的云朵。梦中的我放声大喊，梦外的我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阿娘那双通红的眼睛，她温柔的手抚过我额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跌落。我对着阿娘轻轻一笑，却觉得身上好痛，阿爹过来，瘦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然后我就见他对天拜了又拜，说什么苍天保佑。我混沌的灵台有些清明，到底是苍天怜惜我，还是穷人连死的资格都没？）

（穷人家似乎就天生注定了许多不同的事，比如说穷人家的女儿命就是贱。这么一遭，我居然还是活了下来。在村里偶尔有遇见张婶两母女，可我在她们眼中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歉意。张婶见到我阿娘时候，眼底照样是那一股子的鄙夷，还说着那些难听的话。便连跟在她身边的胖丫头也朝我挥了挥拳头，我有些害怕，就像一只刚刚破壳而生的小鸟那般，躲在阿娘身后。）
（可阿娘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在她身后见她脊梁挺着就跟高山松柏那般直。我极为喜欢这样的阿娘，让我觉得特别的安心，阿娘告诉有些人，终究逃不过天谴。我懵懵懂懂点了点头，跟着阿娘越过她们母女，拉着阿娘的手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时候天才会收了张婶她们这对母女呢？）

（毁掉的那个，自然是她的屏风。）
（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序。我有的东西，她就不该有。这——就叫做命，当她哭着跟阿娘据理力争的时候，却被阿娘以家规惩罚，外头烈日下打手。这等忘记自个出身的东西，就该受到教训，一次不够，还要再一次。而屋里，冰盆散发着阵阵凉意，叫人好不舒爽，我陪阿娘说话，一手捧着甜腻的冰碗，听着她哀嚎不止，像被人踩掉了尾巴的老鼠一般。）
（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有趣极了。）
（当晚阿爹回府，阿娘把此事告诉了阿爹，我心底微微有些不安，害怕阿爹责怪。良久，听到阿爹说了一句“是我大意了，嫡庶本该不同。”然后，这件事就略过不提。）
（经历了一日的事后，我躺在床上想，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

（秋天的时候，地里有了新的收成。转眼，便临近我的生辰。阿娘摸着我脑袋说“我们丽娘也大了，今年就该加笄了。”阿娘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是我喜欢阿娘眼底的神色总是那么温柔。就跟春日的暖风一样朝我扑来，将我紧紧的包围住，感觉就跟掉进了软绵绵的云朵那般，舒服极了。）
（我生辰的那日，阿娘让我换上了她新做的衣服，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料子，摸着极为舒服，我脸贴过去蹭了蹭。被阿娘笑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换上新衣服。阿娘让我乖乖的坐在炕上，然后给我把头发盘了起来，等我和阿娘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才发现，阿娘给我梳了一个很漂亮的发髻，中间还有一个碧玉的簪子，秋阳照来的时候，簪子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秋日，满池的荷花衰败了，菊花却在秋阳中舒适的伸展着花瓣，引来蝴蝶流连忘返。在枫叶变红的时候，我迎来了我的及笄礼。那是秋日府邸最盛大的事了，阿娘为此事而忙碌，而我也满心期待的等着那日。）
（那日，在所有的宾客注视下，我缓缓走向终点，紫色的裙摆慢慢的滑过地面，唇角微微扬起，额间的梨花花钿尤为美艳。当朝的长公主将那做工精细的金发簪插入我的发髻中，一切都那么顺利。宴会散的时候，在阿娘身边送走旧日相识的那些夫人。回首间，我感觉到有一股视线紧紧的落在我身上，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刮过我的后背。我狐疑的回首，却不见任何人。）

（秋日的阳光很温暖，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我跟阿娘在河边洗完衣服后，便沿着小路回家。）
（秋风拂过我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大雁南飞，秋日来了，冬日便不会远了。我们途径村口那棵大榕树的时候，我下意识的攥紧了阿娘的手，双腿就跟灌了铅那般，动也动不了。当日的一切，仿佛在脑海中又重新上演了一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阿娘好像知道我怕些什么，放下手中的木盆，把我拥在怀里，轻声的安慰“丽娘别怕，娘在这。”）
（阿娘的声音中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拂去我心底的恐惧，温暖一点点的占据心灵。有阿娘在，有多少苦难，我都不怕了。）

（我们回到家，掐着时辰，我去村口迎阿爹。）
（我踩着秋天的阳光，阿娘说不要畏惧、不要害怕，要去面对那一切。所以，我想自己去面对，曾经的那些事。可，我却万万没想到。还没走到村口的时候，我遇到了我最不想遇到的那群人。经过一个夏天，她们有人长高了，有人还是继续那么胖。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是会那么恰当的出现，难道她们都不用干活的吗？）
（当然了，我还来不及问她们我的疑问，她们又再一次的把我包围住，我再次成为圆圈的中心，她们眼底的厌恶不加以遮掩，她们破口骂着，这回我听得很真切，她们说我是长了张好看脸的狐狸精，是妖孽。）
（她们把我当做货物那样，推来推去，也不知道谁掐了我一把，又拧了我一下。推搡间，碧玉簪从发髻中掉下来，碎了。那瞬间，我觉得周遭都安静了。我想要去捡断了的玉簪，可她们推着，根本就不给我空隙。心中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熊熊燃烧了，借着凉爽的秋风，越来越烈。我拽过张婶家胖丫头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下去，任她们打我也不松口，我听着她鬼哭狼嚎的声音，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可我就是不肯松口，豆大的泪珠顺着我的眼眶跌落。）
（那可是，我第一个发簪。）

（黄鹂鸟惨死，我发了高烧。）
（模模糊糊间我拉着阿娘的胳膊，哭着央阿娘替我寻到凶手，可最终得到的也无非是院子中伺候的婢女、小厮统统打了二十大板。我想要的凶手，却没有。阿娘告诉我，奴才们失责了。可我只关心，究竟是谁做了这等狠心的事。）
（浑浑噩噩间，我仿佛又见到那只黄鹂鸟。）
（经历过这件事后，我明白了，原来不是什么事都会有结果，追根溯源，也许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我有时候，真的不懂这世间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善恶，我不辨忠奸了。）
（为什么她们打的我只剩下半条命却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而我呢？却要被骂，阿爹、阿娘却要赔药钱。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张婶见到我的时候，拿着棍子劈头盖脸的朝我打来，结果是阿娘替我挡住了这一下。跟萝卜粗的木棍冲着阿娘的脑袋砸去，我的大脑嗡的一下，后来，我见阿娘的头上流了好多血。）
（阿娘如同树木一般挺直的脊梁，这次塌了，阿娘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