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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帖】钗黛形象的B面系列 (郑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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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笔者以为,曹公笔下的黛玉与陆公词中的香梅,却并没有这样可比的内容。不若将原词作如下的改动,恐怕才更贴切于黛玉性格中更真实的一面:

玉苑金门边,寂寞怨无主。
未承雨露独自愁,那堪蜂蝶舞。
一意苦争春,却把群芳妒。
但恐一朝碾为尘,惟愿蝶先顾。

以上这首《卜算子·绛珠》,足以为读书不切者鉴。

宝钗身上却更多地体现了老庄哲学的气质。她的“藏愚”、“守拙”,与其费力地解释成什么高深莫测的“为人术”,倒不如直接承认,那就是对老庄“抱朴守真”之人生态度的一种认同。老子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宝钗恰恰就是这么一个素性淡泊,不喜赞花抹粉,不爱富丽闲妆的女孩。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脂砚斋亦云:“‘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甲戌本第7回侧批)老子反对“富贵而骄”,认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主张“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而宝钗虽生于“珍珠如土如铁” 的豪富之家,却偏偏以朴实无华为大美。她自己的卧室,直如雪洞一般,以至于连贾母等家长看了,也觉得其过于“素净”,以至于“离格”、“忌讳”。在为人处世上,老子主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奚”,“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要求人们通晓强雄的道理,却自处于柔雌的位置,通晓显赫发达之道,却自甘于默默无闻之位。主张“善者善之,不善者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以谦退和不争来德化不善、不诚之人,从而消解无谓的人际矛盾。宝钗的行事,亦深合于此道。她熟谙人情世故,熟谙为人处世之道,可她却并不屑于俗世的功利和权势者的恩赏,不屑于你争我夺、邀宠攀高。她亦有灵活的心计,可面对黛玉等人的嫉妒和攻击,却更多地选择了退让和感化。“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世间的俗人鸡争鹅斗,斤斤计较,我却难得糊涂,听见了,也装作未曾听见,淡然处之。最后,她以“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的大德,彻底化解黛玉对她的“不信”、“不善”。她亦有锋利的口齿,但更多的时候,却宁可“珍重芳姿”、“婷婷不语”。这就叫“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希言自然”,不饰夸耀,才是“清净为天下正”的至理。这是她性格中“冷香”的一面。可是,希言罕语,却并不等于放弃原则。到了关键时刻,依然要坚持正义,掷地有声。所以,“冷香” 的背后,又全然是一股子愤世嫉俗的“热毒”。老子对时局,有尖锐的讽剌。他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而宝钗的那首《螃蟹咏》,更是把那些统治阶级中的贪酷之辈,讽骂得淋漓痛快。众姐妹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只是讽剌世人太毒了些。谁曾想到,这方是宝钗“从胎时带来的一股热毒”的真实涵义!在“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的时候,老子自道:“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在众人争着看“热闹戏” 的时候,宝钗却把《寄生草》“赤条条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唱辞,奉为“极妙”。宝钗以老子的名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来辅助探春理家,参与大观园的经济体制改革,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后来,她对王夫人建言,说人参等贵重药品,也该散众济人才是。亦同于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说。然而,也正如老子所言:“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成若缺,大直若诎”,最刚健的品格,却好像苛且怠惰一样,最真诚品质,却好像昏浊不实一样,最大的完美,仿佛多有缺欠,最大的方直,反似圆滑弯曲,最“抱朴守真”的宝钗,倒恰恰最容易被那些浅尝辄止之徒,视为所谓的“大奸大伪” 之人。历史上,不是有很多人把宝钗称做什么“乡愿”吗?直到今天,这些头脑冬烘的先生们,还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他们的老调!不过,这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证明了老子的观点:“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辄大笑。弗笑,不足以为道。”倒是一位不知名的批书人,有意无意间从昏暗的迷雾中,见到了真理的闪光。在蒙府本第37回的回末,这位批书人以近于大白话的语言,作诗道出了许多知名的评红人士都未能讲出的要谛。他说:

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
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

他能从宝钗“富贵不夸”、“力戒狂奢”的现象中看出她身上颇具道家风骨的“贞”、“侠”二字,并且还告诫世人应“平心相度”。这在一片批钗、骂钗之声甚嚣尘上的时代,无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26楼2008-04-09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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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处,脂砚斋有批云:

    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及至贾政笑道:“有趣”,又批云:

    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最后,脂砚斋以此对比前面“沁芳亭”、“有凤来仪”、“杏帘在望”三处,也感叹说:

    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中国道家文化历来强调以“清虚”为美,强调在平淡无奇的外表中,见出真精神、真境界。成语“别有洞天”,这“洞天”一说,就是这种哲学、美学思想的具体化、形象化的表述。神仙或者世外高人居住的地方,乃是“洞”中有“天”。其入口或许只是一个狭窄、晦暗的山洞,里面却别有一片广阔灿烂的云天!读者试想,此刻,曹雪芹之写“蘅芷清芬”的景观,是不是也同样展现了这样一种“别有洞天”式的美呢?初看“无味”,再看“有趣”,而“愈觉生色,愈觉重大”,最后方悟得此一处乃“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什么叫“豁然开朗”?什么叫“否极见泰”?观蘅芜苑是情是景,此二语皆可谓也。再进一步,作者用以描绘蘅芜苑景观的 “未扬先抑”之法,又何尝不是其刻划宝钗人物的惯用手段呢?与黛玉慕势之“雅”相反,宝钗之雅,却是大雅若俗。俗为其表,雅为其里。解读这个人物形象,如果你看到的只是什么“世故”、“圆滑”,或者仅仅是觉着她“古板”、“无味”,那么,对不起,你就不免如同贾政初及蘅芜苑时的情形一样——张口即错,结果是连门也没有进入!惟有经过悉心的体会,从所谓“世故”、“圆滑”的背后,看到她的“清洁自励”和愤世嫉俗;透过所谓“古板”、“无味”的外表,品味出 “淡极始知花更艳”,你才算是实实在在地懂得了曹公赋予这个人物的气质和内涵!脂砚斋说,包括“杏帘在望”和“有凤来仪”在内的三处景观,“皆还在人意之中”;惟独“蘅芷清芬”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毫无疑问,这也正是小说中李纨、黛玉诸人同宝钗在精神境界的层次上高下有别的写照。前者或端雅贞静,或幽怨自傲,却终究脱不出皇权世俗、名位利益的羁绊。只有后者那“藏愚”、“守拙”背后的孤高与激愤,才真正地体现出了一种超越凡尘而绝不苟同于流俗的品格!

    “理想”乎?“世俗”乎?这里,“有凤来仪”的“双关暗合”与“蘅芷清芬”的“未扬先抑”,无疑是最为深刻地揭示了黛玉与宝钗这两个艺术形象的社会、美学本质。——你以为她是“理想”的么?对不起,她可能倒更有企盼世俗名位的一面!你以为她是“世俗”的么?对不起,在她的身上,却反而能彰显出连那些所谓的“理想”人物都无法企及的清洁与高傲!史评家亓元先生曾经在《冯道评传》一文中,就历史的复杂性问题,评论说:“读史常常会发现,人世间许多看似对立的问题,如是非、正邪、善恶、好坏等等,都并不是很容易地就能断定的。同时,即便就真是对立的情况,也往往并不如想像的中那样明显。对立的双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还有完全颠倒换位的尴尬局面发生。所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放言》诗中阐述的很透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转载自“凯迪社区之猫网” 2004年2月22日网友转贴)其实,又何止是那些由宏大事件构成的历史,不消说“周公”、“王莽”这样的极端个例,就是在普通人的身上,又何尝没有这种 “颠倒换位的尴尬局面”呢?再进一步,又岂止“是”与“非”、“正”与“邪”、“善”与“恶”、“好”与“坏”这些道德标准的评判,不能草率地断定;即便如“方”与“圆”、“直”与“屈”、“长”与“短”、“冷”与“热”这一类不带有道德褒贬色彩的定性描述,又何尝是能够轻易地作出的呢?老子云:“反者,道之动也。”(《老子》第四十章)人生本来就包含无数个“真”与“假”、“表”与“里”、“实”与“虚”、“有”与“无”的辩证统一。所以,真正的作家恰恰应该从精微之处,发掘人性的真实,以奇幻之笔,来照映现实的复杂,而不是从某种先验的概念出发,去人为地制造什么“典型”。然而,反观数十年甚至一百多年以来传统红学的发展,人们却恰恰是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以简单的预设结论来代替复杂现实的怪圈。“新”的理论倒是提了不少,“新”的名词也一个接一个地发明出来,可绕来绕去,却似乎总也走不出“两个对立典型”、“两条路线斗争”一类固定模式的阴影。其自诩为什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注:这实际上也是从前苏联“拉普”理论那里抄袭来的一个洋名词),但究其实质,又到底有多少“现实”的成份在里面呢?不过是又一种伪现实的“屠龙之术”罢了。那么,打破思维定势,更新研究方法,这十二字也就绝不仅仅是一句无意义的口号了。它也正是时下红学所面临的一个当务之急。而窃以为,亦只有在解决了这个当务之急以后,我们才能真正地走近曹雪芹,走近脂砚斋,走近他们用心构筑出来的那个艺术的世界。


    28楼2008-04-09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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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借影”新说:钗黛的另一对影子

      题曰:

      攀高自惹语多嗔,情烈原对热毒人。
      莫道袭晴能借影,红裙还具反面身。


      曹雪芹不愧为写人的高手。《红楼梦》替十二金钗画像,除了采用了不少传统的技法之外,更创造了许多“非常规”的手段。譬如,钗黛的“借影”之法,就是其中堪称“经典”的一例。读《红楼梦》,许多人都知道“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所谓“袭乃钗副,晴有林风”。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钗黛其实还有着另外一对影子,而且还恰恰可能是更为关键的一对“借影”!她们是谁呢?笔者发现,她们不是别人,正是金钏与小红!

      金钏之名正与宝钗相对,小红之名正与黛玉相对。何也?由小说交代可知,金钏本姓白,即“白金钏”,正可与“薛宝钗”三字相对。小红本名红玉,乃林之孝之女,即“林红玉”,正可与“林黛玉”三字相对。“白”,“雪”之色也,“金”与“宝”均示其贵。“林”与“林”同姓,“玉”与“玉”重名。“钗”为头簪, “钏”为手镯,都是女子首饰之物。点唇用“红”,画眉用“黛”,皆系妇人化妆用品。这样的对映关系,不可谓不巧妙啊!

      其实,脂砚斋早就看出了这样一种奇妙的对映关系。金钏一出场,他(她)就批道:

      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7回侧批)

      小说正文也的确多有将宝钗与金钏联系起来的文字。第32回,宝钗为金钏送衣殓葬,说:“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隐隐然将金钏之死,写成是宝钗一个影子的失落。*[注11]*至第35回,更是将金钏之妹“白玉钏”与宝钗之婢“黄莺儿”联袂:“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并写成是宝玉所倾心的两个丫鬟。

      至若黛玉与小红,脂砚斋也有一段精当的批评。他(她)说,“林红玉”这个名字:

      又是个林。 “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庚辰本第24回双行夹批)

      小说第24回有一段也专门点出,红玉是因为犯了黛玉的讳才改名小红的。“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27回,凤姐语。)

      千万不要把书中的这些安排,当作无关痒痛的文字游戏!须知,《红楼梦》一书,“表里皆有喻”,曹雪芹的用笔行文,是从来不肯白白落一闲处的。小说中每一个精巧的构造,都无不包含着作者的重大用心!或许有人会问:这金钏与宝钗,小红与黛玉,在性格上到底有何相似之处,值得作者如此煞费苦心呢?笔者答曰:其相似之处,大矣!只不过,是读者的粗心,长期以来,将其怠慢了过去罢了。对此,我们还是来作一番深入的剖析吧。

      先说说黛玉与小红,二人性格上的相似,就至少可以归纳为以下四条:

      第一,黛玉与小红,均心性高傲,不肯屈于人下。黛玉的孤高自傲、目下无尘,自不必细说。第7回,“周妇送宫花”,黛玉那种斤斤计较于送花之顺序,惟恐自己低别人一头的态度,即是明证。小红虽身为下等贱婢,却也素有“眼空心大”之名。她长期受到晴雯、秋纹等人的压制,内心却仍然自视甚高,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黛玉一有机会,遍欲“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而小红也仗着她“原有三分容貌”,便“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29楼2008-04-09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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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及“风月宝鉴”,小说第12回,作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

        穷塾师贾代儒的孙子贾瑞(字天祥),偏偏迷恋于凤姐的美色,想入非非,幻想能与之相好,成为她的情人,却遭到了凤姐三番五次的设计整治。那贾瑞求凤姐不得,回到家中,又受到了他祖父的责罚。由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作者说他:

        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醉,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

        家人为其各处求医,百般用药,却无丝毫见效。眼见着,就要病入膏肓。这时,忽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直如见了救命菩萨,忙求其施治。那道人便取出一件“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递与贾瑞说道:

        “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说毕,扬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照其背面,但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他连忙掩了,心里叫骂不已。又忍不住照其正面,却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入了镜子,与那凤姐一番云雨。如此三四次,再想出镜,忽然就来了两个恶鬼,拿了铁锁套住他,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其人已气绝身亡。贾代儒夫妇见孙子死了,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对于这个“正照风月鉴”的故事,许多人都只是浮面地匆匆读过,未必懂得其中的真意。有人说,此类“红粉骷髅”式的说教,剌剌可厌,“并不高明”。(白盾《红楼梦研究史论》)更有人则干脆认为“这类附带叙述的小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上面”。(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惟有脂砚斋独具只眼,瞧出了这个看似枝节的小故事,对于解读全书的重大意义。


        32楼2008-04-09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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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作者非线性思维与世俗审美观的深刻分歧,笔者在过去的文章里,也曾多有论述。以下就转录拙作《〈红楼梦〉的非线性解读》中的一段,以飨各位:

          在对《红楼梦》进行线性解读的种种论著当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王昆仑先生(笔名“太愚”)的《红楼梦人物论》。王氏从人性的两极对立,人生道路的两种极端选择着眼,把钗黛分别视为所谓“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正统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代表。对此,他论述道:

          如果林薛二人不是都具备着在人心上相当重量而各有千秋,《红楼梦》这部大悲剧就不能成立了。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们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性灵生活的人们,你们去爱慕林黛玉吧!人类中间永远存在着把握现实功利与追求艺术境界的两派。一个人自己也常常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中。林薛两种典型,正是《红楼梦》作者根据这种客观的事实,所创造出来的对立形象。……更确切地说,就是宝钗和黛玉两种典型代表着两种时代——正统主义与浪漫主义。而宝玉是被第一种时代的力量所羁绊,被第二种时代的精神所吸引,这样才使得他既不能全任心灵而飞跃,又不能安于现实而屈服。因此形成恋爱生活上的时代差别的矛盾。这是作者对于恋爱问题和时代关联的正确理解,也不同于许多传奇小说的庸俗作风,仅把两个女子的美貌程度之相等作为恋爱的关键。(《红楼梦人物论·薛宝钗论》)

          以上这番论述,曾被许多评红家奉为圭臬,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单独来看,太愚先生的文笔,也的确堪称“红论”中的美文佳作。然而,结合原著加以审视,上述许多煌煌高论,则不免成为典型的“郢书燕说”了。韩非子云: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举烛者,非书意也。燕相国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仕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类此。(《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三》)

          笔者以为,这也正是王昆仑先生以及许多持类似观点的论者的写照!论者长篇大套,滔滔不绝,从理论到理论,却究竟未就小说本身苦下功夫,全然不知作者的本意皆在其反面矣!黛玉真的是什么“倾向性灵生活”的典范吗?宝钗真的是什么“追求现实功利”的典型吗?若黛玉真的是所谓“倾向性灵生活”的典范,那么,作者又为何偏偏以“有凤来仪”这样一个充满儒家皇权意识和现实功利色彩的意象,来暗示她的真性呢?若宝钗真的是所谓“追求现实功利”的典型,那么,作者又为何偏偏用“蘅芷清芬”这样一个颇具道家神韵及个性性灵色彩的境界,来隐喻她的品格呢?为什么小说写潇湘馆的别致,“尚在人意之中”;写蘅芜苑的清雅,反是“今古未见之工程”?为什么《红楼梦》全书,偏偏以宝钗的《螃蟹咏》骂世最狠,以黛玉的《杏帘在望》颂圣最力?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作者的疏忽不成?不错,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固然可以为着“现实功利”和“艺术境界”分裂成两派,一个人也可以“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中”。可这就意味着曹雪芹也必然会对钗黛作出两极对立的分派吗?为什么不可以是一种更复杂的对称,使每一位的身上都兼具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呢?纸上画一个圆,中间一条直线,分作两半,一半涂黑,一半涂白,这也许是最简单的构图之法了。简单则简单矣,可生活也能如此简单,如此黑白分明吗?用一个现成的公式,把人物往两个固定的套子里一装,便万事大吉。这也许是最方便的文艺解读之法了。方便则方便矣,可伟大的作家,状摹深层次的人性,也能如此方便吗?生活是复杂的,复杂得连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型计算机,都推算不出其哪怕一个小小的零头。人性是丰富的,丰富得连世界上任何一台扫描仪,都不能为其画出一幅精确的肖像。因此,当一个人企图以认真的态度(而不是浅尝辄止的、不懂装懂的态度!),去描摩生活,追索人性的时候,他就必然会陷入类似于量子力学上的“模糊”、“混沌”、“测不准”、“不可知”的困境!正因为曹雪芹深知其“不可知性”,所以《红楼梦》之写人,才竭力避免以一种武断的、单一的、极端的概念去强套人物的真性,而宁可采用一种更为复杂的,存在于深层与表层之间的人性迭错和反转,来展现“两两出婵娟”的美!还记得太虚幻境中的那幅对联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呵!


          34楼2008-04-09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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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进一步,人的一生真的能在所谓的两种极端的状态中,作出自己的选择吗?也许,表面上是可以选择的。可为什么有那么多滚滚红尘中人,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以后,却忽然大彻大悟,从此退隐江湖,偏偏与那青灯黄卷为伴?为什么又有那么多原本立志清贫之士,到头来却忽然奋发而起,笑傲于“成功人士”的殿堂?你选择了,但这真是最终的归宿吗?你能保证你的选择天长地久、永生不悔吗?你能保证你所选定的人生之路,到头来不是人生一幻梦吗?这也许是比一个人单纯地“选择什么”、“被什么所羁绊”这类问题更为深刻的问题!再进一步,甚至所谓“两种极端”的承载体,本身就是一个虚幻不实的概念。你说,艺术的境界,应该是“性灵生活”的写照吧,可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整日价吟风弄月的所谓“名士”,到头来不过是沽名钓誉,欲走“终南捷径”?你说,佛门应该是最清静无欲的吧,岂不闻今日之寺门,亦有所谓“局级和尚”、“处级和尚”之诮?也许安身于红尘喧嚣之地、物欲横流之场,只要保持住自己内心的一片宁静,那倒不失为一种真正的大隐之境!倒是钱仲书先生的《围城》,有意无意间道出了人生永恒的困境。他说,生活就如同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事业也罢,婚姻也罢,人生的追求大都如此。“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才知道所有的高低贵贱,都不过是出自人心的妄念。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者以为,曹雪芹恰恰是从不喜欢塑造什么“典型”的。与一般人的推论相反,《红楼梦》所奉行的,恰恰是一种“反典型”的原则。你以为她在塑造“典型”么?很快地,她却会以更大的力量,去凸现人物性格的“另外一面”,将其所谓的“典型性”击个粉碎!就拿钗黛来说吧。黛玉是“浪漫主义”的吗?也许你看到了她整日沉浸于艺术世界的一面,可细细读去,她的清高、含怨,所述说的倒恰恰是对正统体制的向往!黛玉诗云:“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du立名!”心向往之而不可得,所以才尖酸,所以才含怨。由此而生出的“浪漫”,真能人为地贴上“主义”二字,而与所谓的“正统主义”分庭抗礼吗?反过来,宝钗是“正统主义”的吗?也许你看到了她恪守礼教的一面,可小说中她也有大量的非正统、反世俗的一面,你又为什么视而不见呢?正统礼教是那个时代每一个大家公子、世府千金都必须遵守的规矩,几乎无人敢于公然反对。宝钗亦只是没有刻意地与之争驰而已。可她的诗词已然见出了骂世最狠的风骨。而论者犹抓住其守礼的一面,认以为“正统主义”,这岂不似盲人摸象,刚摸着一条腿,便宣称大象原来就是根柱子一样可笑?宝玉爱慕黛玉,就等于是“心灵的飞跃”么?可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他从黛玉那里听到的,倒恰恰是要他“蟾宫折桂”的劝励,感受到的恰恰是林妹妹也说这样“混帐话”的沉重?宝玉亲近宝钗,就等于是“向现实屈服”么?可为什么引起他二人心灵上强烈共鸣的,倒恰恰是《寄生草》、《螃蟹咏》这样一类孤高愤世的作品?其实,《红楼梦》的要旨,根本就不在于臆想的什么两个时代、两种主义的对立冲突。实际上,她是超越一切时代的,反映的是人类心灵中永恒的困境。正因为作者自己就徘徊于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之间,所以他才深知人性之复杂,绝不能以“两个典型,二选其一”这样机械的模式来简单对待。为此,他塑造了一个急于入世,却不可得,反因尖酸、含怨而显得清高的林黛玉,来承载自己一生聪明过人,却反被聪明所误的血泪遗恨;又塑造了一个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执意于坚守自我,愤世嫉俗的薛宝钗,来寄托自己对理想人格的苦苦追寻。一个悲情,一个高情,一个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一个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如是而已。两者合起来,则构成了太虚幻境中的“兼美”,以及宝玉不同时期的最爱。诚如脂砚斋所说:“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如果脱离了这个主题,奢谈什么“时代”、“主义”,并把整个故事剪裁为“二选其一”这样肤浅、呆板的模式,那么,《红楼梦》所苦心营造、反复强调的“好”与“了”, “真”与“幻”,“色”与“空”的对立统一,就只能被视为所谓的“封建毒素”,而让人感到厌烦了。(以上文字摘自《辩红录·〈红楼梦〉的非线性解读》)


            35楼2008-04-09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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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红楼梦》的诞生,却并没有导致“才子佳人传统”的终结。在《红楼梦》之后,这一传统继续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红楼梦》还恰恰被人们当成了最大的“才子佳人”小说来加以接受。这一点,只要看一看旧时“评点派”,尤其是“拥林派”评家的许多评红笔墨,便不难知晓。翻阅这些昔日的资料,我们看到,原先已被曹雪芹宣布为破产的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的模式,在评红家们的笔下,似乎又重新得到了复活。在这些人眼中,宝玉、黛玉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正面典型”,宝钗、袭人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反派角色”。人们争先恐后地把华丽的盛赞施予前者,将愤怒的指斥加于后者,而从不考虑这些盛赞与指斥到底符不符合小说的实际。特别是对宝钗的攻击和诋毁,很多评家几乎处在了一种近于癫狂的状态。甚至连宝钗给黛玉送燕窝,二人互诉衷肠这样的情节,也被人别有用心地解释成什么宝钗欲“离间”黛玉同贾府的关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反封建”论通过声势浩大的政治批判运动,逐渐占据了红学研究的主流地位。但仔细观察,此时论者所竭力宣扬的所谓“封建势力干涉”说,所谓“叛逆者”(宝玉、黛玉)与“卫道士”(贾政、宝钗)的“两条路线斗争”说,实际上也仍然是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模式的翻版。充其量,不过是这一模式的“放大型”,论者把原来一两个“小人”的作用,放大为整个 “封建势力”的所谓“罪恶”(例如,将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也一并列入“反面典型”,把前述“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的那段话,则倒过来解说成“封建家长” “敌视”宝、黛爱情的证据等等),再凭借其蛮横的话语霸权,给这一放大了的模式,又涂上一层所谓“革命”、“进步”的政治油彩而已。说到底,仍没有脱出那种“好人谈恋爱,坏人搞破坏”的思维水平!*[注13]*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阴差阳错的局面呢?为什么作为“才子佳人”小说的对立产物的《红楼梦》,竟会反过来被人看成是最大的“才子佳人”小说?笔者以为,“程高本”狗尾续貂,乃至李代桃僵,在这里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或者说,正是由于“程高本”的一系列失误,给后来的阴差阳错,埋下了伏笔。如前面我们所论及的那样,与“脂评本”原著相比,“程高本”在刻划人物形象方面,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物形象单薄化、刻板化。原著之写钗、黛,深具“一喉两歌”、“一击数鸣”之妙,特别强调表现人物性格的双面性,强调“两两出婵娟”的美。可“程高本”的续作者却并没有足够的笔力来继承这种写法,而只能采用抽取一面,忽略另外一面的手段。原著中的宝钗,既有遵从礼法、恪守闺训的一面,又有内心深处孤高愤世、耿介不屈的风骨,“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脂砚斋语)。原著中的黛玉,虽然亦有自私狭隘、刻薄小性等缺点,但也毕竟未脱离大家闺秀的风范。当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也能为自己的言行作出相应的忏悔。可到了 “程高本”中,宝钗虽仍然显得那样温柔贤淑,却慧性灵心尽失,径然就成为了“拘拘然一迂女夫子”;黛玉也完全不见了大家气象,只一味地小气、露骨而已,整个一副小家儿女的作派。而更重要的,在处理钗、黛关系方面,“程高本”亦背离了原著“双峰对峙,双水分流”(俞平伯语)的对称结构,而采取了从作品整体中,抽出宝、黛爱情悲剧这一单股情绪,予以强化的写法。尤其是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续作者把“黛死”与“钗嫁”,置于同一时空,予以戏剧化的激情冲突,给读者造成了极大的片面印象。当然,也不能说续作者就有意要把宝钗写成是“奸人”、“恶人”。恰恰相反,“程高本”第97回还专门有一小段文字,交代了宝钗出嫁前的心态,以表明她的委屈和无辜:

              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程高本第97回)


              39楼2008-04-09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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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多了。剩下的内容可以到下面的地址去看:

                http://www.honglm.net/bbs/printthread.php?t=15495&pp=12


                41楼2008-04-09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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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楼2008-04-09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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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 希望多到我的空间踩我的文章 谢谢


                    43楼2008-05-01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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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郑无极全家 全TMSB


                      45楼2010-11-10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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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走~
                        有爱的东西~~~~~~~~~~~


                        47楼2011-05-22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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