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那个囚犯已经好几日都滴水不进了,如今是已经濒临虚脱了。」
鬼方赤命发誓,那怕是道士踢馆或者是阎王送心,都没让能他这麼心烦,偏偏扯上那家伙,他就是沈不住气,听了属下汇报,连一时三刻都熬不住,一迳踢开房门,走到戏台边去。
贔风隼坐在那里,他的神色的确不好,连笑得刻薄的嘴角都泛著雪色,坐在那里阴沈著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鬼方赤命看到这样,却是有点心软了,贔风隼以前就是这样,受了什麼委屈,他就是这样坐著生闷气,非要自己给他赔笑作揖,才稍稍回嗔作喜,谁来都不行。
谁来都不行。
一思及此,鬼方赤命忽然又一股怒气腾在胸口:这家伙是仗著自己不杀他,在耍少爷脾气呢!哼!这家伙要是以为还能像以往一样将自己呼来喝去,那就大错特错了!怒从心起,动作也格外粗鲁,他大步踱到那人身旁,冷笑道:「这样不吃不喝,也不休息,还能证明什麼?」
贔风隼似乎倦累已极,只是靠一口气撑著,他却犹然能露出一抹微笑:「是你的东西,我全然不受!你也不过是用这种方法折辱我罢了。」
鬼方赤命露齿笑道:「这种我是王,你是奴的日子倒是挺舒服的,所以我恨不得你多活些日子。」他端了一杯汤药,递到贔风隼面前道:「这碗汤药是我特地命人给你熬的,你就是要给我喝。」
贔风隼却好似十分心烦意乱,一挥手推开了鬼方赤命的手,连带溅出几滴药汤沾湿了他的衣袖:「你别烦我,都拿下去,我不吃不睡也死不了的,用不著你多事!」
「敬酒不吃吃罚酒!」鬼方赤命真格怒了,一把扳住贔风隼的肩膀,将对方转过来,杯沿凑到贔风隼嘴边,恶狠狠道:「娘们般不乾不脆的,我叫你给我喝!」
贔风隼哪比得过鬼方赤命的蛮力挣扎了几次,脸气得白了,还想拒绝,但是一开口,就被鬼方赤命硬是将一碗补药灌了进去,顿时血色重新爬回了脸上,让鬼方赤命心头稍稍松了一下。
但是立刻又提了起来,因为贔风隼头一低,竟然就著这样被他扯著的姿势,失去意识了。
「贔风隼!」看著那人软软的挂在自己双手间昏了过去,一向齐整的头发都散了满脸,鬼方赤命忽然惊慌起来。
太像了,太像了,这一幕太像了。
就像那时候一样。
※※※※※※
那时候,鬼方赤命收起长枪,一步一步上前,双手伸出,将倒在那里贔风隼从双臂下托起。
他亲眼看见的,亲眼看见的,那快如眨眼的瞬间,又慢得像是等了一生一世才等见。
鬼方赤命亲眼看见的,贔风隼的首级就这样慢慢飞出,悄悄落进海里,不声不响;当此之时,几滴鲜血,柔柔地落在他戴著面具上,烫痛了鬼方赤命的眼。而贔风隼的身体就这样软软挂在他双手间,颈项上那个不断汩汩冒出鲜血的血窟笼一样,提醒他做了什麼事。
贔风隼离开了,他真的被鬼方赤命赶走了。
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后,鬼方赤命陡然心一空,整个人浑浑噩噩,好像随著贔风隼一起,又落进海里,卷进魔婆之滨的漩涡中。
若有朝一日,鬼方赤命负了贔风隼,就让鬼方赤命身著血衣,面如恶鬼,心如火焚,终生不得解脱!
誓言不能作准的,誓言作不得准的。
所以那一日的海风如此之冷,冷得贔风隼的血流淌过鬼方赤命的双手,像是赤蛇蜿蜒在其上,然后就不离开了。
誓言怎能作准,誓言果然从来作不得准,所以那种寒意从此也盘绕在鬼方赤命的脑海里。
「不算!这不算!」鬼方赤命一时被往事攫获住,他猛力一摇头,抽出一只手,颤抖地想摸上那张脸,想从这段梦魇中清醒过来。
「贔………」
「你叫谁呢?」这时他抓住的这个人却猛然抬起脸来,对鬼方赤命阴恻恻一笑!
※※※※※※
就是看见阎燹二王同时在他面前叫战,鬼方赤命也没有这般惊吓,并不是这张脸勾起了他什麼回忆,而是他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这个人是谁?
那个眉目勉强算是清秀的男子双手抓著鬼方赤命,用力一推,将怔楞的鬼方赤命硬是推著退了几步,又见鬼方赤命看著自己,一脸惊骇莫名的样子,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狞笑著:
「你是何人?」
「怎麼?认不得我了?咱们见过一面啊!」
鬼方赤命一个机灵,他猛地想起来了!
当时他第一次去找那红衣身影时,只见对方倒在地上,他上前一揪起来却大失所望,因为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根本就不是他要找那个人,结果他就这样败兴而归。
「唉呀,饿了一段日子,这饭真香啊。」那个人悠哉悠哉地踱到餐盘旁,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后,一口气喝完,还不忘用舌头舔著杯缘,那般作势绝非贔风隼所为。
鬼方赤命定了定神,厉声再次喝道:「你究竟是何人?与贔风隼有何关系?」
那男子笑了一声:「我跟他毫无关系,也与你毫无关系,我才是真正的琴缺。」他摸著自己的脸,慢条斯理道:「这张你看不上眼的脸,才是这身体的正主儿。」
鬼方赤命愣著一下,反射性道:「胡言!你已经死了!贔风隼才是正主,将他还来!」
匡当,那男子将酒杯往鬼方赤命扔去,大嚷道:「闭嘴,我还活著呢!」只是他使尽力气也不可能伤到鬼方赤命分毫,可琴缺还是怒得目眥尽裂,双眼含著毒般恨意,指著他骂道:「你们才是阴魂不散的两个疯子!」
这个叫做琴缺的男子横竖是豁出去了,就是指著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鬼方赤命,他也敢骂不绝口:「我当初真是疯了,只是因为在市集上买了本破书,我与你们无怨无愁,结果被卷进这一团破事里,我才要求你们放过我这草命呢!把我的脸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一面骂,他还抓住了鬼方赤命,状似要拼命。
「放肆!」鬼方赤命虽是个不要命的,但是遇上琴缺这个不怕死的,一时竟然被琴缺的怨气压过了,让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楞了半晌,才慌张地一扬手,把琴缺给推的后退数步,跌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琴缺不谙武功,就这样趴在那里仰头看著鬼方赤命,最后神经质地又哭又笑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开始,那只是一场梦…你们都应该只是梦啊……都是我,当真了………」
※※※※※
那是书摊上一本泛黄的旧书,写了一个凄厉又仇怨的故事,是两个好汉义结金兰,是一对兄弟按剑反目,最后在一个人死而复活后又卷土重来,最后在一处海滨杀了自己最亲的仇人,然后成为一方霸主的故事。
琴缺本以为这个故事可以谱成一曲回肠荡气的曲子,帮助自己在无上宴一鸣惊人,於是喜孜孜地买回来苦读,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於是那个故事开始沁入他的脑中,但是又有哪里不一样,他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滋味,而是活在焚火般痛苦与悔恨之中,头疼欲裂,然后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那个人口口声声中的贔风隼?不是!他是琴缺,他只是天水封的一个琴师,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无上宴…...
他唯一的希望是………
在无上宴………
他猛然坐起身,他想不起来他为什麼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他惶然四顾,这眼前鸟语花香、小门小户的庭院是哪里?他怎麼会在这里?他应该在……他应该在……….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去,跑到市集上,到处抓著人问说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他怎麼会在这里?所有人都当他疯了似的看著他,就是不给他答案,他站在那里,看著这陌生的一切,一时间觉得天地间无容身之处那既然如此,他又为什麼活著?
这样慌乱时,不经意瞥过摊子上一面铜镜,那倒影引起他的注意,他不自觉地偏头看镜子里那张脸,那张脸,……….
这张脸,是谁啊……
旁人只看这个年轻人先是神情慌乱,然后又有些颠颠倒倒地走向卖首饰镜子的摊位上,双手颤微微捧起一面镜子,歪著头看著自己的倒影。
半晌,这个拿著镜子的人重新将镜子放回摊位上,卖镜子的老板才看清眼前人有一张好皮相。
俊俏的眉眼、清澈的蓝色眼睛,嘴角一抹略带薄凉笑意,不知道在哪里惹下风流债啊,刚刚有些失魂落魄的,如今眼神恢复清明,好似也不疯了,原来是个俊美后生。老板心忖道,放到篮子里面是菜,招呼一下也是好的:「公子,不买镜子也行,也买些东西送给心上人吧。」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拂过那些珠翠,半晌手指停留在某物上,然后挑起来细细端详,同时耳里听得老板恭维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古董呢,你说现在还会哪家工匠舍得这麼好的孔雀石作长命锁?」
他换缓将这长命锁缓缓挂回自己脖子上,雍容一笑:「是啊,再也没有了。」
镜子里重新映出他的倒影,他嘴角扬起的笑意,与那串找到主人的长命锁闪著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