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1
今年天冷得颇早，才入冬不久，桃花谷就下了第一场雪。
晴雪从温暖的被窝里睁开惺忪睡眼，一偏头，差点被窗外的明亮雪光晃到眼睛。
踌躇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坐起来，晴雪怕冷地很快穿好衣服，然后就慢吞吞地整理床铺，洗脸梳头。
木屋里陈设古雅，以窗上蒙着的蜡纸为衬，可以分辨出桌上摆着的那只缠枝莲纹青瓷焚香炉正在袅袅地升起浅淡烟气。
炉内焚的是沉水香。从前数百年她一直孤身在人间漂泊，在桃花谷安顿下来后，多年累积蛰伏的毛病才显现出来。病势来得缠绵，一时间也无法治愈，只好用着沉水香聊以缓解不适。
晴雪走过去把未焚尽的香熄灭，就着桌上平放的镜子梳了梳长发，简单地束起来。抬眸迎向已经浸了满屋的清透晨光，她心下一时觉得明朗轻快，就推了门出去。
门前的地上已然铺了层雪绒，因是新雪，虽不很厚，却分外洁净绵实。冬月里的桃花谷自是没有桃花的；却并不只有积雪的桃枝。屋侧这片开阔的地上植有蜡梅和血珠山茶，半开地，在澄明阳光下兀自昳丽点饰枝头。白雪着了浅黄嫣红，着了幽微芬芳，忽的就跳脱出了生机，再不单调清寂。
屠苏不知什么时候在这花林的另一侧摆了桌椅。雪光映着他红衣猎猎，映在她的眼中，不自觉生出几分温暖笑意。她走近去，看清他面前的几案上陈着红泥小炉，湿润的茶水雾气正从紫砂壶里冒起。
他不会这么有闲情逸致地大清早跑到这来烹茶吧？
“苏苏！”她开口唤道，轻巧地抬脚走到他面前。
屠苏侧头看向身着白蓝长裙盈盈浅笑的女孩子，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直接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夹绒披风替她系好，他无奈道：“说过多少回了，你身体还不好，这么冷的天，出来得要记得添衣服。本来想过一刻钟去叫醒你，想不到你现在就自己找过来了。”
晴雪只坐在椅上冲屠苏甜甜地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就接下了他递过的茶杯捧在手里，在很受用的他的“拿你没办法”的眼神里有点小得意地慢悠悠喝下杯里茶水。
入口是温柔的草木芬芳，与寻常茶水有微妙的差异。液体流经胸口时似乎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悄然升起，缓缓漫至全身各处血液中。晴雪一时心下了然，抬眸向他笑道：“这次又是什么药？”
自重逢后，他就觉察出她身体异样，一心要为她医治。这大半年来，也不知道他从何寻来这么多冷僻稀奇的续灵之法。
但其实……大概天意不可违抗吧。晴雪把脸埋到杯子后，默默地想。她一个人在世上活得久了，渐渐地，不得不去相信万物间不容更改的条例法则。幽都灵女的漫长寿命，在过去九百年间被耗费在寻找苏苏的执念上，本就是有悖于常理的事情。上天并未薄待她，历尽曲折，竟然真的让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而今，自己凭灵力维持的生命越发流逝；亲身体会，她对这样的感觉当然再清楚不过。
也罢了吧。经过这么漫长的年岁，她的心愿早已经降到了最低。哪怕知道苏苏仍然入不了轮回，哪怕知道自己不日就该消逝……只要见到他真的重新出现在这里，在她身边，她就已经不再有遗憾。
更从未曾后悔。
茶水氤氲的温热雾气掩上晴雪的脸庞，屠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觉得气氛莫名伤感。他暗暗叹了口气，逼回眼底的薄薄泪意，最后只展臂将她拢进自己怀里。
“晴雪，”他出声提醒她回神，语气温柔道，“别胡思乱想。”
晴雪抬起头来，沉默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呢，这几个月，这些奇怪的药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他明白她是顺口转移了个话题而已，不过还是乐得接下去。“你知道神农族系里有个露草的传说吗？”
“露草？”晴雪有点惊异。从古时延续下来的各个部族大多有自己信奉和效力的神袛，比如幽都和乌蒙灵谷就都属于女娲族系。神农族系的事，与他们也算有渊源，但是没什么利害关系，从前她便不怎么清楚。后来她在人间行走时，也偶然听过一些故事，就只是略知一二了。
“露草有灵，能化人，灵力耗尽后又会重为露草。反复修炼，反复化人。是这个传说么？”
“是的。”屠苏凝眸，“灵力耗尽以后，就没办法继续维持人形，只能重新变成草木的样子了。不仅如此，在这期间，她作为人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只能浑浑噩噩地等待数百年后再化人了。”
她听着觉得有点不温馨：“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不是你要我跟你说的么，我当然得从头讲起了。”他摸着她的头发微笑，“早些年你在桃花谷待的时间不多，我却一直在这里半梦半醒的，还是缕荒魂。那时候桃花谷里也有一棵露草呢。不知道她怎么来的这里，不过她虽然没有人的记忆，却留着意识，有些时候也会和我聊聊天，告诉我一些秘辛。神农部族的有些术法同我们的不同，我想按照她说的试一试，对你如今的身体应该会有好处。”
晴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细细一想，却又被另外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那株露草又怎么会有意识的？”
“不知道啊，或许……或许，也是因为执念深重吧。”
晴雪有点默然，听他继续道：“后来我一觉醒来，发现她已经不在桃花谷了。我想，应该是已经积累了灵力化人，去完成自己未尽的夙愿了吧。”
“晴雪，”他轻轻地唤道，不动声色地抱紧她，“我相信天道并不是无情的。看似不给人留有余地，其实只要我们努力，还是能找到希望。你看，经历这么多年，我们不也重逢了吗？你现在不过是灵力不足，只要找到续灵之法就会好起来的。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扰乱人间秩序的事，为什么不去争一争呢？”
她抬眸看着他，眼底情绪不知是喜是悲。良久，她温声道：“我知道了。……如果能和苏苏一直在一起，当然也是我最开心的事。”
直到屠苏收拾了茶具转身进屋去，晴雪还一个人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天。
忽然觉得喉间有股横冲直撞的血腥味涌上来，她平静地俯身吐掉，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冰雪，遮盖掉刺目的血迹。
他说的也对。白首不相离，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忍心轻易放弃呢。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夜月光溶溶如水，映进木屋，淌了一地的静谧温柔。
冬天夜晚虽寒凉，屋里却燃了炭火燃了香，被窝里面也颇温暖，屠苏侧躺着，觉得身边的人向被子外面翻了个身，就直接伸手把她捞回中间。
她就翻身回来倚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肩头。在暗夜一层朦胧清洁的月光里，他们保持着这样相拥而眠的姿势。
晴雪睡在里侧，所以面朝着窗。窗外月亮已经将近圆满，皎洁地清冷地柔软地，浮在疏星之间晕着光辉。她凝望了半晌，忽然唤道：“苏苏。”
屠苏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我在。”
她的手脚还是凉。他皱眉，把她拥得更近一些，又掖了掖被角。
却听她柔声道：“已经是年底了。按一般习俗，很快就过年了。”语气有些奇异。
“总还是热闹些好。我们……我们不如去琴川看看吧，你回来这么久，还没有陪我好好走走呢。你还记得琴川的样子么？”
“大约记得罢。”他笑，“好，过阵子，我们回琴川看看便是。”
晴雪也轻轻笑了，调整了下睡姿，渐渐地呼吸均匀下来。良久，屠苏也合上眼，忽然间觉得困倦而安心。
“苏苏……”
“我在呢。”
盐渍狸子
苏雪镇。
蟹蟹
☁️云青青兮欲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