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第一次上战场，他便在胸前系了一串红缨，似乎是她一直在陪伴。几年来，红缨淋过雨、粘过泥、染过血，早失了最初的鲜艳色彩，可在凌风心里，这一串红缨永远都如初见那天她的红衣一样美艳。凌风狠狠挥动马鞭，胯下骏马如箭射出。去把那抹红色抢回来！横山并不远，天色擦黑时，凌风已远远望见绵连的山影。他勒马停下，对身后的几千人马道：“都累了吗？”兵士们回声震天：“不累！”凌风扯起一抹笑，暮色四合中，那笑容格外沧桑酸涩。“继续向前，明日务必找到公主！”“诺！”大军又向前行进，如同一群疾驰的狼。天空，黑了又明。远远的，人马就在山脚处。凌风示意兵士停下，仔细打量。那是厍国的迎亲队伍，人数明显少了很多，而西戎，就在前方！“快到了！前进！”凌风振臂，带头冲下山。午时未至，凌风循着一队足印来到一座断崖旁。隔着很远，他看见了西戎军，环状围着山崖。他一震，莫非……凌风心头一痛，不敢再往下想。他率先拉弓，箭矢朝西戎帅旗而去。一箭未至便已被截下，西戎军回身与凌风率领的军队开战。西戎军许是只出来寻人，并未排出多少兵马，双方兵力悬殊，很快身着胡服的西戎军便尽数倒地。凌风看见，那抹他心心念念想着的红影就站在悬崖边，出嫁那日的喜服还未换下，山崖风烈，她的衣袂翻飞，仿佛随时都要坠崖。凌风的心瞬间提起，缓缓上前，低声唤道：“念赤……”念赤闻声，瘦弱的身子一震。不过四天，她已瘦下去一大圈，衣衫有些凌乱，黑发也失了光泽。凌风声音哽咽，他似乎懂了发生了什么。他脚步未停，柔声呼唤着：“念赤，回来，回来……”“你别过来！”念赤如同受惊的鸟，猛地转身，见凌风还朝自己走过来，又向后退了一步。绣鞋踩碎了崖边一块石头，石块滚落山崖，她高高望下去，心里一阵眩晕。凌风见她身形微晃，只担心她会失足坠崖，忙停下了脚步，举起双手：“我不走了，你快回来罢……”念赤微红的双眼又流下两行泪水，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失神地摇头：“不，我不回去……”凌风见她失魂落魄，心里椎痛，双膝一软竟跪了下来。“我……不回去，我，我脏了，配不上你……”念赤咬着嘴唇苦笑，对凌风道：“那曲《上邪》，你再吹一遍，好吗？”见凌风愣神，念赤以为他不愿意，便低低祈求道：“就这一遍了，最后一次——你没看过我跳舞是么？我，想跳给你看。”凌风忙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取出玉笛。自己吹过千百遍的曲子，此刻却无比艰难，简单的几个音，像是要耗尽全身力气。念赤站在崖边，嫁衣如火，挽袖起舞，歌声入风。“上邪，妄我与君相伴，百岁无休绝。天无际，日月为烬，秋霜霁霁，春花叶，无奈而，我愿与君绝。”无奈而，我愿与君绝……凌风麻木地吹出每个早已烙印在心底的音调，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那个红衣如旧的少女腰肢如柳，舞态婀娜。一曲尽，念赤停下动作，笑着问凌风：“好看吗？”凌风放下玉笛，泪水已然落下。他已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念赤又笑起来，恍然一如当年：“凌风，来世……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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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一愣，念赤已翩然一跃，消失在崖边的风里。凌风像是忽然苏醒了的兽，猛地扑到崖边，看到的却是一个逐渐变小的红点。山崖很高，他看不清崖下的情景，他只知道，这一次，他永远地失去了她。“念赤——”他嘶哑的声音被风吹散，昔日他还嘲笑过这个名字难听，而此刻，破碎的呼唤格外凄凉。身后一个副将慌忙拉住凌风，急急道：“将军，方才下官派人下去打探，崖下有条溪流，此刻下去估计还有救！”凌风愣了片刻，挣扎着起身：“快，都给我下去找！”通往崖底有一条山径，几刻钟后，凌风带着兵士站在了崖底。崖底很宽阔，水流淙淙，可是，没有人影。凌风扔下刀箭，卸下战甲，跌跌撞撞地顺着溪流走。副将上前扶着凌风：“将军，身子重要……”“滚开！”凌风一把挥开副将，继续朝前走去。远远的，有一抹红色映入眼帘，如火如血，灼痛了他的双眼。他忙朝那抹红色跑去，地上尖锐的碎石扎破了他的鞋底，也扎破了他的足心，可是他并未在意，只朝那抹红色跑去。近了，他才看清，那只是一块红布，夹在两块溪石间。他在冰凉的溪水中跪倒，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红布。红布质地精良，是云国惯有的织锦，一定是方才念赤坠崖时挂破在这块石头上的。随即兵士赶过来，副将看见凌风如此的失魂落魄，心里了然，忙吩咐身后的兵士道：“继续找！”凌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疲倦至极，直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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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时光，总是恍如走马。几场战争，几次朝觐，五年时光转瞬即逝。高祖驾崩后，惠帝曾屡次下诏召他回朝，他都以自罪重及为由推脱。惠帝大怒，夺其史册，贬为庶民，史上再无战神将军凌风。惠帝四年，云国国力不支，被收归中央，亦再无南方云国。惠帝五年，薛仁良已官至一品将军，被惠帝派往关西平乱。一场恶战后，薛仁良率领的汉军大胜，班师回朝时，薛仁良勒马停在一条通往西北的官道上。“你们先走，我去拜访一个旧友。”“将军……”“不必担心我。”薛仁良掉转马头，朝西北疾驰而去。凌风倚在自己随意搭起的草屋旁，定定地望着手中的那块有些破旧了的红布。日头太大，晒得他有些发晕。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不由得苦笑。自己真是作孽，放着朝廷的官不做，来这里过没水没米的苦日子。他已经有七八日没吃过东西了，自从惠帝将他贬为庶民后，他的生活每况愈下，现下只有半瓢清水陪着他，只怕这水饮尽后，他便要命绝于此了。半年前他染上严重的痨病，此时春风一起，他的病又重了些。塞外的春风如血，风中腥臭如酒一样浓烈。凌风攥紧了手中红布，踉跄起身走进屋内，阖上双目，那抹翩跹红影挥散不去。薛仁良赶到西北镇守时，有几个官兵认出了他，忙下来迎接。薛仁良不想客套，直问：“凌风呢？”官兵一愣，方道：“将军，您不知道？风大哥他两年前便被贬为庶民了！”薛仁良怔住，片刻后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官兵抬手指了西边一个方向：“约莫是在那边盖了一个草屋，下官前几日年关时还给他送过酒肉。”薛仁良点点头，调马西奔。没有走太远，他便看见了一个又小又破的茅草屋，在猎猎的大风里摇摇欲坠。他翻身下马，朝草屋跑去。他看见草屋前挂着一把熟悉的刀，那是凌风从未离身的爱刀，他可以确定，凌风就在这里！

他可以确定，凌风就在这里！快要走到草屋边，薛仁良反而放慢了脚步。他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他担心……“风大哥？凌风？”薛仁良试探地唤道。草屋里无人应答，薛仁良心里发慌，不顾礼数地冲了进去。之间小得转不过身的草屋里只有一张矮榻，而榻上躺着那个五年未见却几乎辨认不出了的身影。“凌风……”薛仁良直想抽自己一巴掌，为何不早些来看望他！榻上的人听见了他的呼唤，缓缓睁开眼，声音干枯嘶哑：“仁良……你来了。”薛仁良扑通一声在榻前跪下，声音哽咽：“凌风，你好好的，我这就带你回去……”凌风微不可察地笑笑，轻轻摇头：“不必了，我痨病很重，没多少时日了。”说着还努力抬起手推着薛仁良，想让他离自己远些，可是自己双手无力，虚弱得不行。薛仁良赶忙从腰间取下水壶，递到凌风唇边。凌风挣扎着喝了几口，又激烈的咳嗽起来。尽管凌风以手掩唇，薛仁良还是看见了他指尖的那抹血红。薛仁良一把扯过他的手，用力过大带得凌风整个人都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他怀里。薛仁良低吼：“你何必待自己至此？”凌风抬眸望了望自己指尖的鲜血，轻笑：“这不挺好？这——和她的衣服一般红。”两人暗叹，相对无言。薛仁良把凌风的上身抬起，放到自己膝上，轻轻梳理着他凌乱干枯的长发。当年凌风墨衣墨发，偏生还不爱梳理，一头长发在风中翻飞，风流绝世。可才几年工夫，这个正冠之年的男人，竟然生出了几缕白发。“凌风，你，你给我好起来！我命令你好起来！”画到最后，已变成了哽咽的嘶吼。相比薛仁良的激动，凌风淡然无比，仿佛看淡生死的神君。“不会了，我该去找她了。”一阵激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薛仁良忙顺了顺他的气息，他才继续道：“她等了我五年，一定很生气呢。”薛仁良再也说不出话，一滴热泪涌了出来，坠落在凌风额际。凌风努力睁开双眼，恍惚间，那抹红影又来到眼前。“你一个男孩子，做什么唱女调？”“你笑起来……很好看。”“凌风将军，再将《上邪》吹奏一遍可好？”“就这一遍了，最后一次——你没看我我跳舞是么？我，想跳给你看。”“凌风……来世，你要等我。”如花美眷依旧，带笑的凤眸里，依然有桃花盛开。她还在唱《上邪》，只不过旧日的词不再，她，愿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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