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时值乙未年花朝日，是百花的生日，也是《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花袭人的生日。虽说是百花生日，与黛玉葬花的日子还差两个多月，可我的身边已然落红点点了。于是，这首南唐后主李煜的《乌夜啼》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出现在我的文章中……
然而，我是无心写一篇散文出来以表达伤春之情的，更不敢对这位词帝众多的优秀作品妄加评论。一切如常，我将用一种介于科普文与科技论文之间的文体传递笔者对《红楼梦》的一些认识。这次的主角，是林黛玉和花袭人，林花。

选择黛玉和袭人，是因为她们是出生在花朝日的花神，是《红楼梦》中众多女子的代表——提及这种说法，怕是会引起很大的不满的。先不说别的，如果这样，宝钗置于何处？依拙见，写宝钗和写黛玉袭人是不同层面的问题，林花二人是“万艳同悲”这一层面的代表。要知道，只有黛玉宝钗等主子小姐是不可能构成“万艳同悲”的。林黛玉、花袭人作为“万艳同悲”的代表，就是“林花谢了春红”了。

该你了@HELLO_桃红颖萱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黛玉是亡母后寄居在她外婆家的，袭人是家里穷被卖给贾府的——这是两位姑娘所遭遇的“寒雨”——我们不曾经历过，无法体会在那个年龄失去母亲和被父母“抛弃”的感觉。身份的不同让袭人学会了用心去爱别人，让黛玉希望寻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她们与宝玉一拍即合，各自产生了一段故事——当然，那是后话，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还并未涉及宝玉。

来吧，小楼。@帝帝替

当然，程本续书所写的内容也并非毫无道理，毕竟有王夫人和赵姨娘、王熙凤和尤二姐、夏金桂和香菱的前车之鉴。然而，续书者用错了地方。宝玉最亲近的两位女子如若可以真正达到一妻一妾的状态，必然是相得益彰的，这与前面的例子不同。如果换了宝钗都不可能如此，宝钗与袭人之间是真正的竞争关系，她们会相互制约。生活太复杂，是不可能靠想当然得出结论的。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靠想当然无法理解的，连脂砚斋都在说“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宝玉却兼爱黛玉和袭人。原因其实也不难，《红楼梦》是写实的，黛玉和袭人各自满足了宝玉对于女儿向和母亲向女性的需要，于是与她们各自产生了一段故事。

这些故事集中于第十九回至第三十六回之间，前面进行基本内容介绍的几回中有关于宝玉和袭人的文字，后面五十七回有一次间接关于宝玉和黛玉的文字。仅此而已。其它的篇幅，写秦可卿、王熙凤、贾元春，写诗社，写小丫鬟，写二尤，最后“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引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作者忙得不亦乐乎，很多人却只看到了前面所述内容的一小丁点儿。
宝玉和袭人、宝玉和黛玉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在为整部《红楼梦》奠基的开篇几回中，宝黛才刚刚开始，宝袭似乎就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了。因此，宝玉和袭人的日常像极了结婚后的夫妻，旁若无人地关爱、劝诫；而宝玉和黛玉的日常像极了恋爱中的的男女，时常将其他的人放在心上。

《红楼梦》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认定了或者希望袭人和宝玉能够在一起的。黛玉、宝钗、王熙凤、鸳鸯、平儿、王夫人、薛姨妈……甚至贾芸、薛蟠，甚至妓女云儿，或对怡红院的情况有所了解，或觉得袭人和宝玉应该在一起。而且，在三十六回，王夫人已经暗中将袭人认定为宝玉将来的屋里人了，一起似乎都进行的那样顺利……
黛玉这边总体上来讲也是没有阻力的——这种说法怕是与很多人的印象有所不同。贾母在世，王熙凤曾拿黛玉和宝玉开玩笑，连薛姨妈也曾表示要在贾母面前撮合黛玉和宝玉。尤其是自打紫鹃试玉以来，所有人都对宝玉和黛玉心知肚明，且完全能够预料到拆散他们的后果。像程本续书让王熙凤扶持自己在权利上的对手，让王夫人对宝玉的死活不管不顾，让贾母对黛玉的生死不闻不问的设定，只能陷入拼命给自己圆谎的圈子里了。
然而，好事多魔，黛玉和袭人一死一嫁，宝玉终与她们无缘。
黛玉《桃花行》中的一句诗“天机烧破鸳鸯锦”正是她们的写照。

某年四月二十六未时交芒种节，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黛玉就在当天吟唱出一支《葬花吟》来。早在民国时期，《葬花吟》中的某些词句已经随着戏曲和电影广泛传播了。但是，黛玉的另外两首长诗《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重视者不多，也因此流传不广。
《桃花行》是某年三月初一黛玉拿出的作品，其中的几句就由本文点题的李煜《乌夜啼》化用而来：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而李煜《乌夜啼》的整首词，完全由杜甫《曲江对雨》颔联首句“林花著雨燕支湿”化用而来。颔联后句“水荇牵风翠带长”则在在紧随《桃花行》之后的文字中和第四十回中两次被宝钗引用。作者为何要让这“根本来源”的后一句出现在《桃花行》之后，又为何要让宝钗两度说出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隐喻，似乎告诉我们在“林花著雨燕支湿”之后，轮到了宝钗——这里的“林花”理解为林黛玉和花袭人，即她二人遭到灾难而落泪。

这种奇妙的隐喻并不止这一处。当越剧红楼梦将三十六回袭人所绣的肚兜的图案将“鸳鸯戏莲”改换做“蝶戏牡丹”的时候，我心头猛然一震。“蝶戏牡丹”是为补充宝钗扑蝶而为，而原来袭人绣的“鸳鸯戏莲”中的“鸳鸯”是夫妻的象征，而莲是黛玉的象征。然而，这本应由袭人绣的肚兜，宝钗却插手进来，又有“梦兆绛芸轩”一段，其寓意不言自明。
莲作为黛玉的象征是在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中表现出来的——黛玉掣得芙蓉花签之后袭人便掣得桃花花签。二十三回宝玉和黛玉共读《西厢记》之处，树头桃花飘落。正合《西厢记》中“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等句。宝玉任其顺水漂流的是这些桃花，黛玉第一次葬的也是这些桃花，——正是袭人花签上那句旧诗的后一句“莫遣花飞随流水”。

再来看《桃花行》。黛玉在“千竿翠竹”的潇湘馆中，是如何写出“桃花帘外东风软”的词句的？或者说，是如何用“桃花帘内晨妆懒”来自况的？
寻遍大观园，除了方才提到的共读西厢的沁芳闸桥边，明确写出来的桃花只剩下怡红院外的碧桃了。碧桃是桃的一种，又叫千叶桃花，是观赏桃花类的半重瓣及重瓣品种。脂砚斋还在“碧桃花”处特别说明：
“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第十七回）

提起碧桃，笔者忽又想到第六十三回芳官唱的《赏花时》一曲：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以俞平伯、周汝昌、蔡义江等校本为准，不按汤显祖原作校改。）
这支《赏花时》来自汤显祖《邯郸记》的第三出“度世”。唱此曲之前，芳官只唱了一句“寿筵开处风光好”的曲的《牧羊记》“庆寿”一出中的《山花子》，是为宝玉贺寿的曲子。而这支《赏花时》所针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赏花”的宝玉，而曲中“碧桃花”自然是在暗示怡红院了。这支曲安排在此处，显然是以《邯郸记》中“黄粱一梦”来暗示后文情节。

寻到了大观园中的桃花，将此《桃花行》中的词句移至怡红院中的袭人身上，《桃花行》中的众多令人不解的问题就完全可以解决了。而且，桃花本身就是袭人的象征。
然而，这“天机烧破鸳鸯锦”中的天机究竟是什么，我们却再也无法准确地得知了。
不过我想，这“晚来风”还是能够猜个大概出来的。

从《芙蓉女儿诔》中我们很容易得知黛玉和晴雯的夭逝是有相似之处的。以黛玉和晴雯类推，容易想当然地得出宝钗和袭人命运相似的结论。但是，从文本来看，宝钗与袭人在结局上的交点仅在“花袭人有始有终”处，与袭人的离开真正有关的是探春——这是由六十三回袭人花签上要求“金陵十二钗”正册首位黛玉和宝钗、副册首位香菱、又副册首位晴雯和“余者”芳官构成“万艳陪杯（悲）”后单点出探春陪杯（悲）得出的。
已然时值清明，这两位出生在花朝日的花神、宝玉最亲近的两位姑娘，是否也值得我们为她还有她死去的爱情祭奠呢？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