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
很多年以后的胡汉民，缠绵病榻，灯尽油枯之时，身旁家人的耳语呼唤与低声啜泣早已听不大真切，唯有这句张孜的“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却是一字一字准确的从自己口中念出，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却是真真切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苍老的心，一如当年醉了酒，跌跌撞撞冲进自己视线里的人。那年上海的冬天出了奇的冷，胡同里灯火阑珊，夜黑的紧，瞧不着路，昏暗中那双眼睛，眸光碎的彻底，却也亮的清奇，只一眼便惊了心。至此以后的许多年间，胡汉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人间大梦，梦中的山水皆繁景，梦中的人事何曾空，梦与现实轮换，辨不清真假虚实，有时候把酒言欢，美好的似是梦中，有时候孤注一掷，痛的像在现实。胡汉民不知道这场绵长的南柯一梦究竟持续了多久，但这梦中的美好与幻灭却是生生刻在自己的心上，每日每夜的饮血摹画，一刀一刀，不死不休。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年少时大把大把的时光，临了了，闭上眼，让你骄傲的故事大多都呼啸而过，空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却经不起心底的波澜，只有那些破碎得连故事都叫不上的人和事，一遍遍清晰的在脑海中回放。从初生到将死，像是只留下那样的一段时光。

第一章
醉中知遇圣，梦里见寻仙
“先生，您没事吧？”
“先生，要不要帮您叫辆黄包车？”
“先生……”
“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你瞧，瞧，那儿，往那儿瞧！上海大戏院！挂的我的牌！是我，我是，是，中国，最好的，武生，最好的，你知不知道，啊！”
“您的丰功伟绩盖世英名我都知道，可您得先告诉我您家住哪儿对吧，先生？睡着了吗？”
“叫谁先生呢！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师哥瞧不起我，木兰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可是，你们瞧瞧，现如今，我才是最好的武生，所有人都是来捧我的场子，瞧见没有！瞧瞧……”
胡汉民无奈的揉揉眉，真不该刚刚在胡同口多瞧他两眼，谁能料想这人竟然醉成了这个样子，果然，不能存太重的奇心。不过，这也算个奇人了，醉到不省人事，满口胡言，目光竟然要比寻常人还要清亮三分，然而，这样清亮的目光竟然满满都是哀痛，让人禁不住为此心疼，这样的眸子，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吧。
头疼，浑身酸痛，渴，宿醉中醒来的孟二奎只能有这三点意识，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戏院后台的供角儿候场休息的躺椅上，估摸着时间不早了，孟二奎伸手拍拍头努力让自己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您醒了，孟老板。”温和的嗓音，语速缓慢却干脆利落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孟二奎循着声音望去，黑色西装，金边眼镜，悠悠然的坐在房中的桌前品茶，含着清浅的笑意抬头望着自己，那时候，孟二奎的脑子里万籁俱寂独留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以至于不久后的某一天，亲眼看到眼前这个被自己誉为“温润如玉”的人带着温和的笑容算计别人的时候，孟二奎简直想挖开自己的眼睛看看“哪里温润如玉，哪里！哪里！”
“本来觉得你要睡到午时的，没想到这么早就醒了。正好，我刚刚让伙计出去买了早餐，一起？”见二奎没有反应，胡汉民接着问道。
“请问您是？”孟二奎显然是被这个登堂入室俨然一脸主人样的人给惊到了。
“啊，孟老板不记得了？昨儿晚，您醉倒在后街的胡同口，我送您回来的。”胡汉民好笑的看着眼前一脸茫然的人，果然，醒来以后是什么都记不得的。
“原来是先生对醉酒的二奎施以援手，二奎不胜感激，多谢先生。”停了片刻，似有不妥，又补充道“二奎昨个醉酒实在厉害，不知道有没有酒后失言，说出什么对先生不敬的话语来，望先生海涵，劳先生费心尽力了。”说罢，公公正正的向胡汉民作了个揖。

“无需多言谢，胡某只是正巧碰到。”胡汉民抬眼看一本正经跟自己道谢的人，目光清明，言语得当，仿佛昨个那个醉酒的人不是自己，胡汉民竟然觉得胸口有些许郁闷。“从杏花楼买的广东早茶到了，借孟老板宝地请您喝个早茶，不打紧吧。”
“先生说笑了，理应是二奎请先生吃早茶的，现下却换了回来，二奎羞愧得紧啊，对了，还没请教先生尊称？”
“在下姓胡名汉民，俗人一个，哪里有什么尊称啊！叫我汉民就行，孟老板请。”胡汉民笑着摆摆手邀请对方入座。
“胡先生莫不是广东生人？”满桌的粤式早点吸引了孟二奎的目光。
“汉民生于广东，祖籍江西，现如今靠着家传基业做些小生意，常年四处奔波中，愈发的想念家乡的味道，所以见到上海的粤菜馆，一时间没有收住，竟然全都点了粤菜，汉民考虑不周，孟老板不要怪罪。”
“胡先生严重了，二奎十分中意广东吃食，尤其是这肠粉，更是爱的紧，何谈怪罪之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胡汉民放下手中的茶盏，怔怔的望着门外。
“先生说笑了，大好的晴日，何来山雨一说？”孟二奎把目光从屋外转回来，摇摇头，看着胡汉民笑道。
“此山雨非彼山雨，孟老板来了这大上海多年，可曾仔细看过这上海的马路街道？”胡汉民的手指轻轻的敲打着檀木椅子，神色慵懒，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正经。
“二奎在上海定居已有多时，虽不曾达到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了若指掌的地步，但这几条繁华街道还是颇为熟悉的，如此，还是看不出今时的街道与往日有何不同，二奎愚钝，还望先生赐教。”

“孟老板有所不知，这上海的街道虽然繁华，但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繁华中隐着丑陋，有人前呼后拥，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的跪拜，而有人，衣不蔽体，饥肠辘辘，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沦为鱼肉。人心惶惶，如压迫在头顶的乌云，早晚要成倾盆大雨兜头而下。”胡汉民转动着桌上的茶盏，漫不经心道。
“先生心系家国大义，二奎佩服，只可惜，二奎是个俗人，活到现在，懂的东西只有唱戏，这一辈子，穿了戏服，上了妆，半个时辰，一出戏，喜怒哀乐，家国大义，全都交付在这三尺舞台了。有时候想想，甚至分不清演的是别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生活。”孟二奎，低头敛目，门外初升的太阳倾漫而来，清亮的眸子此刻仿佛像是在接受佛光洗礼的菩提子，梦幻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说到演戏，汉民还不曾领略过孟老板在戏台上的风采，哪天，得了空，劳驾孟老板亲自登台，让汉民开开眼。”胡汉民连喝了好几口水，勉强平复心中的躁动，胡乱寻了个借口转移话题。却不曾想，自己却为这个胡乱寻的借口付了代价。
“先生若肯屈驾观看，二奎不胜荣幸，不论何日，二奎随时恭候。”
多年后，还是这样的时间，还是这样的地点，两人再次相对而做，却只留茶具碰撞的轻响，空有千般心事，只能相顾无言。雕栏玉砌尤在，只是不复少年时。
孟二奎，因醉酒而识君，最终，也因酒醉为这段羁绊切断红尘缘。人生，周而复始，死而复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第二章
久行月影愁迷梦，误入华光笑认春
“卢局长，几次三番的屈驾来支持，二奎不胜感激啊！”孟二奎举杯抬眼看面前这个来者不善的人。
“孟老板打趣了，卢某可是孟老板忠实的戏迷啊！您的戏我可是一场都没错过的。”卢局长熄了烟，替孟二奎满了酒。“不知孟老板有没有听说半年前京城发生的那几桩杀人案？”
“哦？杀人案，京城吗？想来大约是二奎在这每日戏院里待得太久了，竟然一点消息也不曾听闻。不过，卢局长这么重视这桩杀人案，莫非与上海有关？”孟二奎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酒杯。
“孟老板猜的不错，这案子确实和上海有关，听说凶手就在我管辖的租界里。”
“若凶手真的在您的辖区，凭着卢局长的能力，必能将他绳之以法。”孟二奎的目光越过对面的人看见了一个背影。
“孟老板是武生，对杀人这种事如何看。”
“卢局长莫非醉了，二奎只是个唱戏的，我们唱戏的，天天杀人，但那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杀杀人，做做梦而已，怎可当真？”孟二奎瞧了眼院子里的人。“木兰卸好妆了，卢局长不去见见？”
“那么，卢某先行一步，孟老板我们改日再聚，留步。”
“再聚，卢局长慢走，二奎就不送了。”孟二奎起身，施礼。

“一到上海就往戏院跑，这可不是汉民你的作风啊！”
胡汉民刚回到住处就看到靠在沙发上的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昨个我掐指一算，发现汉民你命犯桃花，可是这桃花却不同一般的桃花，长得十分奇特，是粉色的，我凑近仔细的瞧了瞧，原来，不是桃花，竟然是枝雪白的梨花。今个又见你往戏院跑，怕是这枝梨花是汉民从戏院的后院中折的吧，先生，看这情景，我们展堂大约是被上海大戏院的戏给惊了魂吧！”
“仲恺兄还会给人算命看桃花，汉民觉得兄台印堂发黑，周身颤抖，不知仲恺兄能否算得出是何缘由？莫不是香凝嫂子的十全大补汤药性太强？”
“汉民啊汉民，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经不起玩笑话，也是无趣的紧。”
“仲恺兄此番言外之意莫非是承认自己已经无聊闲适到想要以捉弄人为乐趣？”胡汉民瞥了一眼那个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人。
“好了，汉民，仲恺只是开个玩笑，不过你确实有点无趣。”见两人一见面又开始剑拔弩张了，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笑着开口为二人讲和。“罢了，你们俩个不去歇息吗？”
胡汉民脱了外衣，径直上了楼。
“久行月影愁迷梦，误入华光笑认春。”胡汉民看了看窗外夜色，竟然已然如梦，没道理只是自己一人梦中认春光啊。

差点串了帖子

第三章
浮生都是梦，浩叹不如吟
这出《夜奔》胡汉民不是第一次听了，可是却从未听过像台上的一样的唱腔。唱腔里的悲凉直指人心，让人止不住的心生凄凉，仿佛可以看到大雪铺天盖地，把天和地都裹在一片银色之中。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底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雪刃未锄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满怀激奋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
明明是演戏，那双沉重的眸子还是让胡汉民失了神。
“二奎不才，让胡先生见笑了。”孟二奎妆容未卸连忙朝进来的人施礼。
“汉民从不曾想过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戏，当真是艳惊满堂啊！多谢孟老板的成全。” “孟老板的妆化的可真是精致啊！哪天得了空，给汉民讲讲上妆的讲究呗。”胡汉民抬眼看了一下镜子前五花八门的油彩。
“承蒙先生抬爱，二奎不胜荣幸，其实二奎私底下一直觉得先生若是做卧龙先生的扮相定是十分适合的，都是心系苍生令人高山仰止的人。”孟二奎看着眼前清风朗月般的人，越发觉得和戏里那个温文尔雅指点江山的人像。

“先生喜欢晚上散步？”
“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跟孟老板出来散散步，肯定十分有趣。”胡汉民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二奎生性古板木讷，难得胡先生竟然认为同我散步十分有趣，若是不嫌弃，日后，先生在上海觉得无趣时，二奎愿意陪先生散步。”孟二奎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来舌头都快要打结了，整个人越发的燥热了。
“你看，这世上有多少人隐在这静默的夜晚独自饮泪，有多少人与自己心上的人相隔天涯，日夜思念，又有多少人活在别人的践踏下，含恨离去，而你我二人，还能够这样随意的散步聊天，实乃上天眷顾啊！对不对，二奎？”胡汉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身后一直低着头的人。“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低着头跟我说话？”
“我……没有。”
“你，我还能吃了你吗？抬头。”胡汉民向欺身前一步，看着装作鸵鸟的孟二奎，突然很想笑。
“先生，你，为什么要跟二奎说这些？”隔了好一会，孟二奎才慢慢的把头抬起来，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我们分明，是只见了数面的不相干的两个人。”
“这世上好多人，明明半分关系都没有，可他们还是会在人群中相遇，还是会彼此在意，这些，从来都由不得他们自己，都是由着心定的。”胡汉民看着那双清亮的眸子，突然想就这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完这一生。
“‘浮生都是梦’，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入梦，那样就太孤单了。所以，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有些话，我只会说给你一个人听。那么，二奎，你能否答应我，今后，这些话，你只许听我一人说。”

第四章
纵令奔月成仙去，
且作行云入梦来
那天晚上胡汉民走了以后，孟二奎的内心久久不得平静。
“只说给你听。”
“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
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叫嚣了整整一个月了，直接导致孟二奎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过着魂不守舍的生活，昨晚上妆时竟然还失神掉了手中的笔，孟二奎啊，孟二奎，你演了那么多洒脱的人，怎么到了自己却成这个样子。
“二奎，你的心乱了。”孟二奎想到昨天席木兰说的话，一时间竟然发觉周身像是环绕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孟二奎，你竟然因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人乱了心，一个除了名字自己一无所知的的人就能让你自乱阵脚到了这种地步，孟二奎越想越挫败，自己在这过得像失了魂一般，可那始作俑者却是在对自己说了那样让人胡乱想的话后，不声不响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月零八天。
孟二奎自嘲的笑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快步像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今儿个的戏怎么唱到这么晚。”
孟二奎顿住脚步，扭头看突然伸手握住自己手臂的人，那个半靠着墙壁，悠然的笑着，一脸无辜的人，心下突生一股莫名的怒气。
“胡先生请放手，二奎今日多唱了出戏，累得很，恐怕不能陪您散步赏月了。”孟二奎挣了两下，见对方毫无松手之意，咬着牙说。
“连日从广州赶到上海，放下行李就来这儿等你，饭都来不及吃呢，我买了肠粉，容我进屋吃完饭再怒，好不好？再等下去估计要恶昏了。”胡汉民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发怒的人，强忍笑意，装作可怜样。
“你……进来吧。”看着那人双眼间深邃的阴影，良久，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幸好你现在回来，再晚肠粉估计就坏掉不好吃了。”胡汉民看着一脸不情愿还是忙着给自己取汤勺筷子的人。“跑了好几家才买到正宗的，再拿一个碗，我们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孟二奎拿起今天的报纸在沙发上坐下，也不看饭桌前一脸期待的人。
胡汉民一脸无奈的走向沙发，心底想着看来这人是真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