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就这样，橹翁有了一个帮手，一个陪伴。
年轻人话不多，但身手矫健，摇起橹来沉稳有力，激起一连串水花。橹翁只消悠闲地将腿一盘坐在船头，将水烟抽得烟云袅袅，再者到湖心时，施展遗忘的法术便可。
偶尔也会有没有渡客的时分。每当这时，这一老一小便会坐在岸边，天南地北地聊起天来。
从闲聊中，橹翁知道了年轻人是日向氏后人，十七岁在战场上死去。他也说起他古老的家族，一同训练的队友和教导他们的师长，做过的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任务……时间一长，橹翁对他的伙伴的故事已十分熟悉。然而问及他在等待的人，他却不愿多谈，只望着水面，坚定地说，她会来，那我便等她。
她当然会来，橹翁大笑，人必有一死，都是我橹翁给渡过河的。可你想过，你得等过她的一辈子么？还有几十年哪！
她若晚些来则更好了。后生只这样答。
听到这番回答，橹翁便不知如何接话。一老一少，静默着，望着天空。
一只白鸟伸展翅膀，悠悠而下。
极其寂静时，能隐约听到阳间热闹的喧嚣声。年轻人总是屏息谛听，神情肃穆。
他听到了什么呢？橹翁想。

〈3〉
在这两界的狭缝中，是不会有时间的。好多年过去了，橹翁仍是那个七十岁的老翁，他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寂寞和孤独无处不在，流水般冲刷着人的心智，然而他的决心，就如忘川寸草不生的河岸一般，依旧坚如磐石。
忘川之外，时间仍然如同大河流水般，不紧不慢地流逝。
青年人，你已在这冥河之上来往了多久？一日，无人渡河之时，橹翁问那年轻人。
大约三四十年了吧。他平静地回答。
果真还要等么？橹翁叹息，若是一开始便入了轮回，只怕这一世的你也已经有了妻儿啦！那个人，真当如此放不下么？我老翁虽说形貌枯槁，可力气却有的是，不缺你这个帮手，何不早回人世间，却要在这里受这番苦楚？
但那年轻人却出乎意料的执着，不论橹翁说破天去，只答一句：多谢橹翁的好意，晚辈心意已决。
唉，固执，固执！橹翁只得摇头离去。他知道，如此坚决，已不是他老翁可劝得动的了。
转眼又是几十年过去了。他当年的伙伴，也陆陆续续来到忘川边。
那些老人，常常在端详那年轻人一番之后，恍然大悟，从一辈子积淀的记忆中翻找出已很久没有唤过的他的名字，翻找出那些已蒙尘的回忆，兴致勃勃地叙起旧来。这时橹翁便拾起桨橹，让那年轻人和他苍老的伙伴们相对坐在船头聊，聊他们共同的往事，和年轻人亡故后，他没有机会经过的“未来”。
看来，留在世间伙伴们，都度过了漫长、琐碎而美好的一生。
总是在快要到江心，最后的最后时，年轻人才会似无心一问般，问上一句：雏田大小姐，还好么？
好着呢！在家里种了一大片花，楮丸去了就打喷嚏！对了，楮丸是赤丸的孩子。唤作牙的老叟豪爽道。
雏田常和我说起，孩子们很给母亲争气，她很欣慰，连小时候顽皮得要命的博人，都早早当了外交使节了。唤作樱的老妪笑着说。
宁次你还真是…唤作天天的老妪叹息，怎么这会还这么遮遮掩掩的？这么不坦率，不知道我们早看出来了么？
在她的丈夫，一位白发里依稀留下几缕金发的老叟到来的时候，年轻人竟板起脸询问他有没有尽他所能待她好，模样活像个妻舅，那老人反倒只剩连连点头的份。这番景象让橹翁乐了半天。
……
伙伴们陆陆续续到来，最后，算上年轻人自己，他青年时十二个最要好的伙伴们已有十一个来过。下一个，必定是她。
甚至连橹翁都有些紧张了，年轻人却像是浑然不觉般，依旧平静地将每日的桨橹摇啊，摇啊……

〈4〉
老人家，请问，这儿可是忘川？身后响起了一位老妇人的询问。
嗳。冥河忘川已至，我乃是渡河的橹翁。还望这位渡客，将此生记忆托付于河川，由老翁渡您向彼岸，好踏入轮回。橹翁一如往常，向老妇人作了个揖，朗声道。
眼前的老妇人已十分苍老，但不像一些老人是被岁月腐蚀得失去了风骨，她的身上，岁月只是沉淀，显出另一种有别于青葱岁月的沉静之美。漫长的白发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虽说皱纹爬满了脸颊的每一处，仍然能看出当年的风姿绰约。最重要的是她那身气度，优雅非常。举手投足间，是漫长的一生才能雕刻出的从容淡然。她也身着白衣，这是橹翁第二次觉得，世上是有人天生就应当身着白衣的。只有一点，老妇人的眼中弥漫着淡灰色的阴翳，似乎是已经看不见了。
喂，后生，开船喽！橹翁喊，转头一看，年轻人僵在原地，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惊讶，怀念，悲哀……五味杂陈。他已不复平日的处变不惊，目光中点亮了火焰，也隐藏着不安。是在兴奋吗？还是在恐惧？毕竟，在他离世后，已是恍然七十余载了。
看来，她终于来了。橹翁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上前去，从身后用力拍了拍出了神的年轻人的肩膀，说道：走了，开船。
小舟载着老妇人起航了。橹翁摇桨，年轻人和老妇人相对而坐，两人相顾无言。
怎么不说话？橹翁心里暗暗为年轻人着急。于是，不等年轻人开口，橹翁便先发了话：夫人，在忘川洗去您的记忆前，先同老翁我聊聊您这一生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妇人笑着说。
老妇人絮絮地说着，说了很多很多。她的丈夫，孩子，闲暇时种的花，散步时看过的河流…漫长的叙述中，她始终微微笑着。
我很幸福。叙述的最后，她肯定地总结道。
年轻人看着她，也笑着。很幸福…很幸福…不断地、无声地重复，似乎要将这几个音节咀嚼出汁液，猜测她一生的色彩和重量。他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是啊，从何说起呢？从叙述看来，老妇人幸福的一生中，已没有了在剧情还未过半便谢幕的年轻人的位置。
小舟悠然漂浮在忘川之上。天地褪去了色彩，变为纯净的乳白。世界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仿佛悬浮在世界中央的小舟，小舟之上微微合着眼的老妇人，和与她相对的年轻人。
静。静极了。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化作无边的沉默，如同帷幕一般，横亘于天地之间。
顷刻，犹如百年。

风，起了。老妇人花白的鬓发，年轻人乌黑的长发，两人素白的衣袂，都迎着风，悠悠地飘着。
啊，起风了。像是大梦初醒般，年轻人打破了沉默。请夫人移到内舱。他小心地扶着老妇人站起来，移到内舱坐下。
谢谢你，孩子。老妇人落了座，抬起她浑浊的眼睛，柔声道谢。她的声音充满慈祥，充满老人对后辈的关切。
对待所有帮助过她的后辈，她都是这样礼貌地答谢的。
这句话，为年轻人的等待宣判了结果。
年轻人听罢，眼中的光芒，一寸寸暗下来。他坐在船舱的另一侧，垂下了视线。
唉，终究是忘却了。橹翁摇摇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橹翁又能说些什么呢？岁月之久、生死之遥、缘分之隔…如同钢铁般坚硬，如同泰山般高耸，又岂是区区一介摆渡的橹翁所能撼动的。
江心到了。
橹翁放下桨，走入舱内，对老妇人说：夫人，江心到了，将您的记忆，托付给忘川吧。
带着怜悯，橹翁回头看了年轻人一眼，只见他依然低着头，不置一语，沉默得像块冰凉的铁。
橹翁摇头叹惋。他只是摆渡人啊，本该超然物外，看破生死，可现在，他那死寂多年的心裂了条缝，传来久违了的痛感。
唉，别想了。橹翁把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向老妇人伸出手，说道：夫人，请吧。
一星温暖的光自橹翁指尖亮起。那是使人忘记今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