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二的时候,吴世勋还不知道母亲的病已经严重到了那步田地。
夜里她肝疼得睡不着,父亲经常出差长时间不在身边,她只能坐起来彻夜不眠地织毛衣,神经质地不肯停下来,又开始偷偷地服用吗啡,已经上了瘾。
发作起来的时候,就像毒瘾缠身那样死去活来。
吴世勋一开始还不知道,只能惊恐万状地在门口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
母亲连续五个昼夜目不交睫的晚上,他从梦中惊醒,听见她在卧室里哭得哀戚。吴世勋忐忑不安,他推开母亲的房门,灯依然亮着,毛线团散落了一地。母亲因为连日的不睡,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她神经质地对吴世勋絮叨,说她总是头痛欲裂,总是睡不着。
吴世勋给父亲打电话,但已经关机。
母亲失神地喊他,“世勋……世勋……我快受不了了,我头很痛……我想睡觉……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志贤不愿意理我……世勋……”
吴世勋咬紧了牙,他知道为什么,他当然知道,只是他打死也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如此暗淡无光的岁月,持续了一年。高三刚一开学,母亲终于还是住了院。
医院简陋而萧条。
母亲的病房就在一楼,吴世勋和金钟仁每天放学都会绕去看望她,但只要父亲在的时候,吴世勋就拖住金钟仁不敢进去——他害怕父亲会把那个不可告人的真相全盘托出,他害怕母亲会生不如死。他只能站在窗台边,远远地,怯怯地看着他可怜的母亲,浑身插满了各种各样张牙舞爪的管子,吊瓶从来没取下来过……
再看到父亲笔挺地站在那里,就越是心生恨意。
他背对着病房,拽着金钟仁的手,直到走到空旷的草坪,终于失声痛哭。
他趴在金钟仁的肩膀上,眼泪猛地唰唰掉下来。金钟仁紧紧地抱着他,也跟着流泪,两个大男孩站着哭累了,就蹲下来哭,钟仁永远地抱住他,脚酸了,手麻了,依然毫无感觉。
直到有一天,母亲把他叫到身前,只说了一句话:“世勋啊,你要好好守住这个家。”
他痴愣得连连点头,他没有想到这会是他见的母亲最后一面,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那日依旧是苍白的晴朗,有些炎热,高大的杨树被风吹得刷刷响。吴世勋因为升学的事被班主任单独留下来谈话,所以先让金钟仁去医院照看母亲。
结束以后,他一路狂飞般骑着自行车,汗水从额头上痒痒地滴下来。
跨进医院的大门,吴世勋就看见一大群人在住院部前围成一圈,慌张而恐惧地窃窃私语。他忽然一阵莫名地紧张,于是便挤过去一看——
一具尸体赫然近在眼前,潦草地被一张蓝色的床单罩着,头部大摊大摊的黑浓的血已经蔓延在地面上,床单的末端露出的半截小腿赤裸着,没有穿鞋,一看就知道是女性。
人群中一声惊慌的喊声突然叫他的名字,“世勋!!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啊……”
是金钟仁。他拼命拽着他就往外拖,人们也纷纷拽着他往外拖,他们都慌乱起来,有一个声音无意中说道:“造孽啊……怎么亲娘跳楼被孩子撞见了啊……”
一瞬间吴世勋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硕大的铁拳给攥得死死的,呼吸不得,只感觉一阵古墓般的寒气从脚底传遍全身,头晕目眩,身体“哗”地一下摔在地上。
当他恢复意识之后,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阻拦他的人拳打脚踢,挣脱了之后却被金钟仁使劲地按在怀里。吴世勋捶打他,甚至丧失理智的拍他的脸,金钟仁也全全招架。
他用手按住他的头顶,让他埋进自己的胸膛,不让他往自己的背后看。
吴世勋不停的惊叫,哀嚎,瀑布般的泪水把金钟仁的胸前濡湿。
金钟仁一直在他的耳边念着,“你一定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永远在你身边——”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吴世勋双手颤抖地抓着他的衣服,不住地点头。
他惊吓过度,几近昏厥过去。此后发生的事,他都不曾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