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嬛情深～·～寂静的高原（抗战AU）

第三章·送别
高原上又起了一片连绵的新坟，从远处看上去，就像起伏的黄色丘陵。甄嬛吊着一边胳膊跟沈眉庄沉默地坐在医院病房桌子的两侧写着牺牲者的名字，她用毛笔比起铅笔来熟练得多，是古朴凝重的魏碑字体。简陋的条件下，自然不可能立石碑，活着的战士和百姓们就砍树劈成木板，再一块块刨光，刻上政委和连长写的牺牲者姓名立在坟前。
朱宜修还是照常来为她换药，检查。停用抗生素的第一天那里略有感染的趋势，这使得她为这个固执得像石头的青年女性十分担心。平心而论，在那个早婚早育的年代里，她的年纪足以做甄嬛的母亲，然而她，却令人惊异地保持了单身，无子无女，因此看向甄嬛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来自母性的关爱。
这天她进来换药，看到甄嬛又在写字，胳膊上的纱布松了，当即勃然大怒，把甄嬛赶到了床上去待着，然后自己拿起笔来替她写。甄嬛愣愣地看着她一笔一划写起，与自己的笔迹竟然十分相似，“朱同志，您的书法是……”
“早年间在家里时学的，我家两个女儿，一文一武。”朱宜修笑起来雍容端庄，举手投足里都有着一种来自没落贵族的优雅。甄嬛坐回去认真观察着她，这种优雅不同于沈眉庄书卷气里带着的墨香，也不同于安陵容如同豌豆公主的柔弱，而是一种长年累月的习惯。
莫名其妙地，她便想起来一个气质与朱宜修完全不同的人，“说来也巧，您也姓朱，却同那位国军的朱长官有着天壤之别。”甄嬛掰着手指，看到朱宜修脸色变了，还以为她误会自己在批判她，赶忙解释，“当然了，听说您是经历过长征的老革命，跟国民党反动派自然不……”
“你觉得朱柔则是坏人吗？”朱宜修突然打断她的话问道。甄嬛愣了一下，还没回答，对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就差了两个小时，她是姐姐，我是妹妹。从小有人欺负我，都是她帮我去打架，我那时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后来她十六岁就被张大帅看中去读日本军官学校，好好地为中国人争了气，我就更崇拜她了。那时她何止是我的长姐啊，她简直就是我的世界。”
甄嬛和一旁的沈眉庄都很是惊异，难以想象她们竟是姐妹。说实在的，甄嬛认为，比起朱宜修来自己不论从外貌还是个性还更像朱柔则的妹妹，当然，她也能理解宜修迟迟不承认是因为实在无法接受自己有个这样的姐姐——如果朱宜修经历过长征，那朱柔则曾经做过国民政府的刽子手也就可以理解。但是她没出声打断对方的回忆，“可是九一八来了，我多希望长姐可以像小时候保护我一样站出来抗击日本人啊，但是她没有，她听着少帅的命令撤回了关内响应攘外必先安内的号召，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如果他在，看到自己唯独的两个女儿断绝关系，不知道该有多心痛……”
沈眉庄抽出一条帕子递给朱宜修，后者笑笑接过轻轻擦了擦眼泪。甄嬛不说什么，只是心中为这对姐妹暗暗叹息。同样作为军人，她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朱柔则毫无置疑是一个优秀的军人，英勇，果敢，身先士卒，信守承诺。甄嬛为她加入了一支错误的，背离人民的军队而惋惜，因为她知道她是不会离开的。
而她最后的命运也只是为那个终将覆灭的统治殉葬。

下午给方淳意上坟时，甄嬛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朱柔则。一个穿着破烂的女孩站在墓前，而她蹲着在地上摆放着从县城带来的食物。
甄嬛看着那个哀哀哭泣的女孩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是区小队的一员。她拍拍那女孩的肩膀，又转向朱柔则，正好与对方视线相对。“安小姐跟我讲过她的故事了，”朱柔则脸上泛起了短促的笑意，“我不过聊表心意而已。”
地上一字排开了方淳意喜欢却从没吃过的美食。一道香酥鸡摆在正中，金黄的表皮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诱人的香气直直飘出大约几里地。几个瘦小的孩子们在远处围聚着看着，咽着口水，却没人上前一步。
跟她们在一起的女孩征询地看了看朱柔则，后者点点头。于是她站起来招手，“淳姐姐又请客了！”小孩子这才一拥而上，她把食物分给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却不急着吃，每个人都捧着糕点嚎啕大哭起来。
“大家不要哭了好不好？”甄嬛大概能猜出方淳意平时一定是个孩子王，“我以后会常常替淳姐姐给大家带好吃的，大家不要哭了好不好？”
没想到孩子们哭得更凶，其中比较大一点儿的男孩子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淳姐姐……她不回来了呀！”
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哭着补充，“她再也不回来了呀！”一句话让甄嬛跟着红了眼眶，用还不太灵活的胳膊将孩子们抱在怀里一起哭着。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白杨树的枝头，伴随着秋风的如水月色明亮而寒冷。甄嬛看了看四周，摸摸孩子们，“我送你们回去吧，再待着就有狼了。”孩子们这才擦干了眼泪跟在她和朱柔则的身后走回了村子。一路上的风呜呜咽咽，掺杂着稚嫩的细声细气的抽泣声，分外凄凉而萧索。
她留意到这天朱柔则换上的是一身黑色的军礼服，头上是一顶雪白的大檐帽。勋章与军衔的淡金色与眼中流转的银色光芒十分相衬，衬出她冰冷肃杀的气质。甄嬛擦擦自己的眼角，“朱团长仿佛很是看淡生死。”
“眼泪无用罢了。”朱柔则的语气不起波澜，“如果眼泪能化作子弹，我陪你一起哭上三天三夜。方淳意是英雄，也是战士，一个战士能够死于战场之上，是莫大的荣耀与幸运，应该是值得我们为她高兴的事。”她注视着月光，“马革裹尸，是我毕生之理想。作为军人，我希望能在驱逐日寇的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也不愿在后方歌舞升平中相夫教子，苟且偷生。”
“她不是战士。”甄嬛却反驳道，“她是个孩子，孩子们的事情，就该是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每天开开心心，他们的事情是念书学习，为我们的国家积蓄希望。战争才不该是他们的事情，现在是没有办法呀，等哪天把侵略者们都赶出去了，我要给他们建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去处，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玩。”
朱柔则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你是一个很相信希望的女人。”
“那不好吗？”甄嬛歪着头问。
“不，很好，”朱柔则简单回答，“人总是要有希望的，只不过有些时候没人提醒，会忘记它。”

几天后甄嬛跟着沈眉庄在村子里的大槐树下教书。战士，村民，还有小孩子们在地上盘腿坐着，沈眉庄拿了根树枝指着黑门板上的字，“大家还记得这是什么字吗？”
“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们，最后一个是国！”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就是强，抢先说出了答案。沈眉庄赞许地点点头，“对的，前些日子我教了大家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今天教的这句话呢，是，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声音里有少女的清脆，有孩童的稚嫩，有男人的低沉，交织成一曲简短却宏大的交响乐，长了翅膀一样扑棱棱飞向天空。
沈眉庄轻轻笑起来，浅浅的笑涡在她的脸颊上绽开。她朗声说道，“对，请大家记住这两句话，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营长，营长！有漂亮的大姐姐来找你！”在沈眉庄教完识字开始教算术里的乘法时，一个穿着草鞋，拎着红缨枪的小男孩跑进来喊道。甄嬛呆了一下，想了想，脸上泛起明媚的神色，“是她。”
村口安陵容牵着朱柔则的白马等在那里，“甄营长！”她一见到甄嬛就扑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尽管嘴角还在上扬，那双大眼睛里却蓄满了眼泪。“甄营长，我们团长接到调令，明天一早就会有飞机接我们去南方。今天我是代她来给您和沈政委送告别晚会的邀请函的。”她伸手在腰间摸索着，解下一把精致的袖珍手枪交给甄嬛，“还有我一点私人的礼物，团长送给我时说这是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弹容六发，制作工艺很是卓越。”
“安小姐防身之物，我怎么能收呢？”甄嬛笑着推辞，“现在朱团长应该是跟新团长办防务交接吧，若是她知道你把她给你的防身武器送人了，不得气死。”
安陵容的脸颊两侧泛起一层红云，“陵容是小女子，您是大英雄，原本这枪就是该给您来杀敌的。再说了，若不是因为陵容莽撞，您也不至于负伤。”她的笑容犹如桃花般盛开，“这把枪只有您拿着才配称，我其实根本用不到枪的。它在您身边，也就像是陵容在您身边陪着您了。”
甄嬛接过枪来，细细抚摸那上面的纹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安小姐转告朱团长，我要和眉姐姐打扮一下，晚上一定会准时到场。”
傍晚时分她们由临时充当警卫员的骑兵排长叶澜依护送着到了县城的舞厅。三人的衣服都是从沈眉庄的洋装改出来的，第一次坐轿车让叶澜依很是兴奋，她根本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敲敲玻璃窗，又摁一下喇叭。
沈眉庄到底是大学生，在觥筹交错间应对自如。甄嬛不太会跳舞，跟叶澜依留在桌子边继续吃东西。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朱柔则也没有去跳舞，而是拿着一封安陵容送进来的信聚精会神地读。
“这是什么？”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了矜持，她凑过去看起来，却发现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碳条勾勒出的女子面庞典雅美丽，一双眼睛里透露出果敢和无畏。看起来跟朱柔则并不太像，却自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相通气质。
有笑容躲在朱柔则的嘴角一侧，“作为中国宪兵【注3】跟随夫人出访美国时，我遇到了个刚刚应招入伍的，很年轻的中士——跟你们差不多大吧。巧合的是，他也是步兵107团。那天他刚刚与他的未婚妻告别，等着第二天一早出发去英国。那天我们在酒吧时他说他暗暗喜欢了很久的人很会画画，于是我便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想要一张画像，没想到真的寄来了。”她看看素描的下标，“这位金发美人大概叫斯蒂芬妮？看落款像是史蒂芬妮的缩写。”
“詹姆斯说她从小百病缠身，比他要瘦小很多，但是一直秉持正义，为此挨过不少打。战争爆发后她想报名从军为国效力，可是体检总不合格，”朱柔则小心地叠好那张画收进衬衣的贴身口袋，“虽未谋面，我却很欣赏这孩子的一句话，你不能逃跑，否则以后就只能一直逃跑了。”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深远，“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真好，我希望他们白头偕老，长命百岁。”有幸福和浪漫的幻想从甄嬛的眼睛里荡漾开，“我希望所有的好人都可以长命百岁。”朱柔则含笑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与褐发青年对酌的时光，他也是这么信心满满，就像因为怀着那份爱，就有着对抗全世界的力量。

四. 突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岩石上都冻出了道道裂痕。整个突击营只有几十件棉衣，按照团长和政委的指示，这棉衣只能给哨兵和来月事的女兵们穿。甄嬛每天拎着木枪穿着夹衣跟其他轮不上棉衣的战士们练刺刀，沈眉庄则带着姑娘们在给老乡捡柴火的同时满山遍野地抓田鼠，这东西长得不好看，可是肉味鲜美，不论是火烤还是炖汤都让人垂涎三尺，而且最大的特点是能生。百姓们种一年地，口粮紧巴巴的还要省出来给部队，抓来田鼠，战士们吃了肉，肚子有了油水可以少吃粮食不说，来年开春破坏庄稼的祸害也少了，可谓一举两得。
每天保持着这样的运动量，突击营的战士们竟没有病倒的。甄嬛挺高兴，晚上抱着白烟袅袅的搪瓷缸子喝水时跟沈眉庄说自己的打算，“我想有机会伏击一支鬼子的运输小队，弄点粮食，棉衣，什么都好，眼看腊月就要到了，咱们一起红红火火过个年。”她憧憬着，“还要再扯几尺红头绳，咱们营里的小姑娘一人一尺，最好还能弄点儿绒绒花回来给大家戴……”
“原先还能去县城买，如今换了长官，我们进出瑞安也不方便了。”沈眉庄手上给眼睛不好使的大娘缝着褥子，眼睛盯着营里的收支账本，嘴上还在答着话，“说起来现在还真是有些想念那位朱团长，她可是真心实意想要抗日的。可惜了，为了帮我们，她给自己惹上了那么多麻烦。”
甄嬛心里像坠了千斤的石头，朱柔则临走那天提到自己会去西南的石牌，那里有个团长临阵脱逃，只有让她顶上。甄嬛虽然没去过南方，但也很清楚那儿作战和北方一定有很大不同。调过去没两天就参加战斗，无异于让她去送死。
“医院离得也不远，我看了看，咱们还有一罐肉罐头，今晚我出发去探望一下朱医生，明早回来，也算是稍微还她姐姐的人情。”甄嬛喝完了水起身，对方因为她们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这件事太折磨她了，尽管探望朱宜修这事微不足道，但去做了，她的良心能好受些。
沈眉庄嗯了一声，甄嬛收拾穿戴整齐后出了门，叫了叶澜依准备去牵了马后再到伙房要罐头。突然麻雀们哗啦啦飞起，她们凭借着军人的本能意识到有事情不对，迅速组织骑兵排带着马隐蔽，而甄嬛一路朝村东口哨兵的位置进发。
刚跑到一半，机关枪的声音突然响起。甄嬛一凛，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暗哨，毕竟哨兵在明面上实在容易变成活靶子，将所有希望寄予他身上是不明智的。暗哨手里是一支歪把子轻机枪，这是她为全营留下的保护线。她不知道，假如她没有留这个暗哨，假如这次她不是突发奇想想要去看看朱宜修，新一团突击营的番号，就有可能在这支日本关东军纵队加一个特工小分队的偷袭下永远消失。
她到达时正看到一个关东军士兵朝着暗哨的方向举枪点射。虽然在这里吃了大亏，但是关东军毕竟是一支老牌的战斗部队，士兵们的装备远比这里常见的伪军和日军先进得多。甄嬛沉住气暗处打量着这些人，他们几乎人手一挺机关枪。这时一连战士已经就位，还是按照机枪手打头阵步兵突击的一贯阵型来，甄嬛连忙大喊道，“全体卧倒——”却在尾音未落之际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排子弹打倒了冲在最前面的战士。

这一声暴露了她的位置，立刻就有一发炮弹拖着尖利的怪叫朝着她藏身的民房呼啸而来。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整整一面墙轰然倒塌。沈眉庄带了一个排突围上来，皱眉道，“敌人包围了村子，我想带着大家撤退到山里，但是他们火力太猛，根本没法儿打白刃战，好多战士都牺牲了。”
甄嬛狠狠地骂了一句，她不明白怎么如此隐蔽的驻防地点会被发现。但现在当务之急显然不是发怒，作为一个老兵，她很清楚自己最该做的事是冷静下来，带着战士和乡亲们尽快突围。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肉，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然后开始听起四周的枪声。
作为有经验的指战员，她能判断出其实日军入侵的村东口是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然而被数十把捷克式轻机枪火力压制着，突击营的狙击手们根本没法干掉那些机枪手，拼刺刀又不现实。甄嬛恨恨地咬牙，让战士们找好掩体躲藏。机关枪消耗子弹很快，她只能寄希望于在他们打光一批子弹时发起反击。
“营长！营长不好了，鬼子们从村南口和北口两面上来了，好些乡亲们都被打死了，我们也吃不住了，正在往这里收紧。”通讯员汇报道，甄嬛咬了咬嘴唇，“好，都集中来这里，我们从前村突围。”
她的心里满是恨意，可她不能让恨意冲昏头脑，一味急于报仇于事无补，反倒是给敌人送上去当活靶子。深吸一口气，她命令道，“警卫排全部加入战斗序列，所有弹药优先保证机枪手使用，全营准备从村东口突围。”
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她闭上了眼睛。其实在如此强大的火力压制下选择这样的冲锋方式无异于送死，但还有别的办法吗？
突然凄厉的马嘶声响彻整个战场，甄嬛回头，只见叶澜依带着五个战士骑着马赶来了。她高举着马刀，大声吼着，“骑兵排，冲啊——”一时间那嘶哑的声音竟压倒了枪炮声。骑兵在平原上很有速度优势，但是在这样的村落里由于民居阻挡，速度并不很快。甄嬛刚想制止她这样的送死行为，突然发现她在马鞍的两侧都挂满了炸药包。
在甄嬛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叶澜依一拉缰绳，那匹骏马轻巧地越过了将近半米高的矮墙，一路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她看得清清楚楚，有子弹打中了那姑娘，鲜血像花一样大片大片地在她灰色的军装上盛开着。但是她仍然直挺挺地骑在马上，带着炸药包继续深入。
轰地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橘红色的火光一刹那间映红了半边的夜幕。像飓风袭来，甄嬛再睁开眼时，面前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和日军不全的尸体。
一缕乌黑亮丽的头发悠悠飘落在甄嬛面前。
这短短的几分钟突围时间成了整场战役扭转战局的关键，她来不及多做伤感，连忙高喊道，“同志们，障碍扫清，全体由此撤退！”
没有时间留给突击营了，还幸存的战士们怒吼着，举着枪一同突围了出去。

“最新消息，我们整个八路军驻地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损失，都是因为独立团保卫干事朱子明叛变所致，日前该叛徒的尸体已经在友军驻防的山崖下被发现。”沈眉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走进避风的山洞，在甄嬛身边的炉火边蹲下，“日寇很有可能借胜利之势向我根据地继续发起冬季扫荡，我们应该做好战斗准备。”
“我无时无刻不在做着战斗准备。”甄嬛面目阴沉，“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沈眉庄迟疑了一下，而甄嬛以一个惨然的微笑回应她的迟疑，“我早知道了，这场战斗里突击营只剩下了一百多人，我们会给战友们报仇的。”
“不是那个，”沈眉庄闭上了眼睛，“他们……他们把村子里来不及撤走的乡亲们，都杀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在下巴处汇集成一汪小水珠，嗒嗒地掉下来，“团长的警卫员看到他们烧了整个村子……”
甄嬛却安静地擦着枪，“眉姐姐，我想日寇这次的目标应该不是我们。在作战时我便感觉到了，他们似乎要急着赶去什么地方，所以对我们完全没有用任何战术部署，也没有乘胜追击，直接不惜一切代价扫平了事。这样的话，村子里应该没有驻防。”
沈眉庄擦了擦眼泪，不解地看着她，“嬛儿，你的意思是？”
“我想回去看看，我知道这违反了纪律，但我就是想回去看看。”甄嬛开口，随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手背，沈眉庄的语调温柔而坚定，“我陪你。”
原先荡漾着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村落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烧焦皮肉的气息。在沈眉庄原本简陋的课堂，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片皮肤表面已经炭化的尸体，分不清谁是谁。而那棵用来挂黑板的大槐树，曾经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如今也只剩了一段残缺的枝干。
这其中有一具蜷缩成球的孩童尸体，能勉强从头发上看出来是个女孩。甄嬛过去为她重新拢了拢鬓发，却从她的怀里发现一个边沿被烧焦的本子。
沈眉庄死死咬住了下嘴唇才让自己没能痛哭失声，“这孩子我认识啊，她学的可认真了，所以我把自己的笔记本给了她……”而甄嬛却仍旧面无表情地继续检视着四周的情况。
直到推开一扇门走进院子时，她才终于崩溃了，“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院子里是堆叠的尸体。家中的男女主人和两个老人压在一个小男孩身上，这个小男孩远不如甄嬛和她的妹妹幸运，他没能活下来。而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被绑在磨盘上，全身上下青青紫紫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身上插着的几个酒瓶和血肉模糊的伤痕昭示她在死前遭受了怎样**不如的蹂躏。
那一瞬间，甄嬛觉得自己仿佛不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突击营营长，不再是战场上奋勇杀敌所向披靡的士兵，她仿佛又回到了宛平城，回到了那天空惨白大地血红的一日，她最亲的人在她的面前被屠杀，她视若姐妹的朋友在她的面前被凌辱，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她跪倒在地面上，“为什么我没能多坚持一会儿救他们走！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啊眉姐姐……为什么啊……”
“嬛儿，这不怪你，不怪你嬛儿……”沈眉庄积蓄多时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她们互相支撑着彼此不要倒下，从对方那里寻找着支持与慰藉。那些清亮的液体渗入皲裂的大地之中，在脸上留下痕迹，风一吹便刀割般的疼。
“我要杀了那些魔鬼，”甄嬛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留下凌乱的红，“我要送他们回地狱，一定。”

最终章·归于寂静
反击战由独立团牵头，新一团，新三团，晋绥军358团积极响应。甄嬛主动领命在原驻扎地进行埋伏，战斗打响的前一天，她便带着加入了新鲜血液的突击营回到了那个村子，让战士们把村民的尸体都收殓起来，安葬在挖好的大坑中。
空中有一只老鸦哇哇地叫着，像是一曲凄凉的哀歌。
沈眉庄回到了她和甄嬛原本寄住的四合院里，摸出来那床还没缝好的褥子，将大娘的尸体裹了起来。眼泪断了线似的不住地往下掉，而甄嬛的神情在星光之下更加冰冷，“别哭了，哭肿了眼睛明天怎么瞄准敌人。”
这话听着一点儿也不像安慰，沈眉庄抬起那张清丽的脸，一双如古井般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嬛儿，你变了。”
“我不得不变，”甄嬛阖上眼睛，绵长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害怕，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方淳意，听到她问我，花木兰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县城酒楼吃东西呀，我想吃香酥鸡桂花糕；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叶澜依，我调笑她想嫁给团长警卫员，她就生气了，骑马就跑，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甩一甩；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乡亲们，大娘催我去拿热水洗脸，小鬼们追着我要一起烤大耗子，大槐树底下，他们围着你坐了一圈儿听你讲课，想着等战争结束了，就用这些学到的文化挣点儿小钱……”她睁开眼睛，“我害怕他们的愿望都落空了，而我却连给他们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只好像她一样，忘记希望，只是做一个合格的士兵去杀鬼子，杀得越多越好。”
“但是这不是我们战斗的原因，”沈眉庄倚靠着她，“我们战斗了那么久，我很害怕你会变成那样只知战斗的机器，嬛儿，”她的睫羽微微颤动，月光下如同翅尖被镀了银的蝴蝶，脆弱却美丽，在这样的日子里梦幻的有点不真实。
“嬛儿，别忘了我们战斗的原因。”
甄嬛突然怔在了原地，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想起了那一天朱柔则的模样。冰冷，安静，肃杀，谈吐的字句里带着仿佛被具象化的杀伐之气，是硫磺与硝石的味道。她美得不像是个活人，而更像是战争的幽灵，生于战场，在死后也会扛着巨大的黑色铁镰，在这片高原上游荡。
我不该像她，甄嬛想到，我从来不是为战斗而战斗。
她推门出去，迎着凛冽的寒风眺望着。
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在夜幕之下如同漆黑的巨兽蛰伏着。再远处，则是流淌的黄河，淡淡的银色波浪如同巨兽鳞片上的反光。近处的白杨树笔直而萧索，风穿过树枝，带出凄厉的鸣声。
我该记得，我为之而战的，是美好的未来。
甄嬛的手抚上了随身携带的枪，眼睛里的光芒坚定而执着。

第二日，当关东军纵队开进这个村子里的时候，日军少佐在一瞬间就感到了危机。
这里太安静了。
从战术上分析，八路军不应该放弃这处村落，因为它依山展开的地理位置非常适合其所谓游击战术的发挥，他们可以完成伏击后马上撤回山间。但是从现在的状况上来看，这里甚至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
不，不仅仅是没有生命，而是连风都是静止的。
这个少佐也算得上一个与八路军作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知道八路军一般缺乏御寒衣物，所以要留心观察四周鸟雀动静。他们难以忍住人类本能的寒战反射，所以往往会惊动休息的鸟类。
可不要说鸟了，这里连风都没有。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响动。
没有枯枝败叶，没有荒草曼生，没有鸟雀，没有老鼠。他们仿佛凭空步入了一个亡灵的国度，明明知道身边潜伏着那么多人，可是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使得这位少佐突然没来由地恐惧起来，他打了这么多年仗，这么反常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步入亡灵之国的他们，还算是活人吗？步入亡灵之国的他们，要多久就会被同化呢？
他带领着士兵们来到了村子中间的小广场，背靠着一段烧焦的残缺枝干休息了起来。这里视野开阔，八路军能埋伏的最远地方也在二十米开外。而且他们要上来拼刺刀，也只能顺着那些小路采取添油战术。关东军营养和训练都远胜于八路军，他的士兵们个个都长得健壮敦实，而且在更好的保暖下也有着更好的敏捷度，单兵拼刺刀的胜率很高。
他这样宽慰着自己，说不定八路军只是无法接受战败的耻辱而放弃了这里，摸出一支烟来靠着残枝想要休息一下，突然一枚子弹呼啸而至，正正瞄准了他的眉心。
然后是呼啦啦的响声，乌压压飞起的一片像是巨大的鸟群。但是在每个日军士兵有机会看清之前，那些已经拉线的手榴弹就在他们的头顶上爆炸。这样密集的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爆炸的碎片，避无可避，几乎是瞬间击中了他们。
那些砖瓦土坯在如此巨大的冲击力下轻飘飘的就像纸屑和羽毛，拔地而起。在爆炸停止后，整个村子几乎被夷为平地。日军才终于看清了那些怒吼着举着刺刀，砍刀，马刀，甚至还有菜刀上来的八路军士兵。那样惊天动地的吼声里饱含着悲愤，痛苦和复仇的烈焰，像是在这高原上随风燃烧的野火一样迅速吞没了他们。
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打法，在三分钟内耗尽所有手榴弹储备，不留退路，如此疯狂。
却又合情合理。
当天下午到晚上，八路军驻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在为突击营的战士们处理冻疮。有些战士的伤口都开始发黑，在这样的温度下忍耐四五个小时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他们做到了。甄嬛曾经的枪伤上生了冻疮，在灯光下竟然有些像一块披霞玉石。朱宜修亲自给她换药，眉目间都是痛惜的神情。
刚刚抹好土法制成的冻疮膏，给甄嬛包扎好，就有个护士哒哒地跑进来，“朱同志，甄同志，快去师部！我们刚刚收到了中央军的信息！那个女人在说话！”
甄嬛有些奇怪，她大概能猜出来这是谁，但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打电话，而是用了语音通讯这样的形式。如果说跟朱宜修说些悄悄话不怕被敌方截获，那叫自己又是为什么。
不过当她听到那头的嘈杂时，就明白了。
“安陵容，有什么话想对那个甄嬛说就要抓紧了，我们时间不多。”是朱柔则的声音。然后那个清越柔弱的江南女子应了一声，紧接着却是一声尖叫。甄嬛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她不敢想那边发生了什么。
“甄嬛，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我都能看到了。”幸好在短暂的停顿后，那边朱柔则又开始说话，“那姑娘违抗军令不肯走，刚刚我已经叫警卫员把她打昏过去带着撤退了。不过我的时间真的不多，国防部那帮家伙都太罗嗦了我懒得听，所以……”
电流嘈杂起来。
“我想把时间留给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