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10-69】清明梦
我睡着了。
然后在梦里醒了。
泥土的气息钻入鼻腔,我想我躺在地上。
站起来环顾自周,是苍翠的树林。能望见不远处的树林尽头,阳光照耀着那儿的空地。
身上紧贴着干净的黑西装,整齐得不像是被绑架。
我对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毫无头绪,记忆停留在我陷入柔软被子的一瞬。
我是在做梦吗?似乎又太过清醒。
甩了甩头,这种科学问题并不是我的领域,想不通的我只好将它抛进大脑的角落。
首要的应该是认识现状,有手套能飞起来查看地表再好不过。
这样想着,就刚巧从口袋里摸出了我熟悉的好伙伴。
我大概真的在做梦,这么顺心。
戴上毛线手套,它们在火焰汇聚时转为皮质触感,掌心向地,轻而易举地用喷射到达了高过群林树冠的空中。
视线穿过之前看到的大片空地,我望见了研究所一样的小片建筑群,墙厚得仿佛不想被阳光透过。
好奇心不自觉燃起,尽管超直感叫嚣着不吉,我依旧向建筑飞去。
本想径直飞越空地,半途中却有新的发现让我停下。
空地上有两个人影,我还想再看清楚一些,稍稍降低了高度。
两个穿着白衣的人在挖坑,坑边躺着几个孩子。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被丢进坑里的时候我差点惊呼出声。
再次回归冷静时,我猜想那些估计都是冰冷的尸体。
此时我心中的答案已大致明晰,将要前往的地方应该就是人体实验场,而我不知为何只能将这个名词与一个人挂钩。
我在空中绕了个路避免我被地上的人看到,不久后便到达了目的地。降落在一所铁栏窗边,透过那只能容纳些许温暖阳光通过的窄窗,我眼中所见到的蓝发的孩子印证了我的猜想。
年幼的六道骸安静地蜷缩在地上,即使昏睡中,眉头也是微皱的。
看着令人怜惜的睡脸,我越发不能理解自己的大脑,究竟是为什么突然梦回二十年前,这个对我和他来说都尘封已久的场景。
也许再这么待一会儿,会知道答案也说不定。
还在沉思的我,被突然醒过来的孩童给吓了一跳。虽然急忙蹲下了,但好像已经太晚了。
“谁?”
我仰头望了望窗口,默不出声。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在那里。”
墙的那头传来孩子坚定的声音,我只好悻悻地站起,到窗口露个脸。毕竟我本来以为我把气息隐藏得挺好的了,或许刚刚还是被他看到了。
从窗子往里边看,一下就和他对视了。他右眼还是同左眼一般的深蓝,现在的话,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
所以听着他用稚气的声音询问我,我觉得可悲又可笑。
因为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对他的问题报以点头,摇头,亦或是沉默。在他的情绪逐渐从疑惑转变为失落时,我不能自已地说道:
“你想要出去吗?”
他黯淡的眸子里一下子有了光,不住地点头。
然而我开始后悔了。
在这个亦真亦假的世界里,我所做的事情会不会有我不知道的蝴蝶效应?
但是既已放出了那样的话,身体先一步燃起了火焰,熔掉了铁窗,留我慢一步的大脑慢慢纠结我多久没有如此不计后果地行动。
往里边伸出手时,我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了。孩子抓住我的手,像抱住了海流中的浮木,我将他从窗口拉了出来,触到墙壁之外世界的他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在我十年来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能与这样的神情挂上钩。
他也有这样的笑容啊。那一刻我如是想到,近乎忘却了我还在做梦。
孩子拉了拉我的衣角,再次打破我的沉思。
“不赶快离开的话……”他轻声提醒我。
我点点头,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跑起来。
掌心的那只小手,冰凉凉的,光滑的皮肤,薄薄的肉与骨粘连而成。我攥得紧紧的,怕什么时候它就会从我手里滑出去。
跑了很久,远远地听见了研究所的警报,但我们顾不上那么多。骸跟不上的时候,我就直接将他抱起来,继续向树林跑去。
漫无目的,只是为了逃离。
等我冲进树林的时候,太阳已经挪动了位置,阳光偏了个方向穿过密叶的缝隙,打在我背上。
我把骸放了下来,自己靠在树干上狠狠喘气,飞行的时候我丝毫不觉这段路竟有这么长。
幼小的骸坐在树桩上,抬头的时候露出了第二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愧疚。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充满自信——不,或许已经是一种接近自负的表情,好像对自己以外的一切满不在乎。
我平稳下呼吸,伸手摸摸他的头。
这是我以前从不会做的。一是他素来自尊极强,这样像是抚慰猫狗的动作绝对会引来连夜的噩梦;二是与他一直有着身高上的差距,在抬头够到之前就定会被他察觉。
——然后他又会像触到火一样,害怕灼伤般躲得远远的吧。
我这样想着,手上着实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尽管他深蓝的发在我掌心的揉搓下稍变凌乱,但他依旧乖顺得不像那个我认识的他。微颔着首,叶间透过的明亮阳光在他稚嫩的脸上斑驳,他与发色同样藏蓝的眼下,还是那双颜色无异的宝石瞳——没有漫长记忆沉淀下的浑浊,只有让人心痛的茫然哀伤。
就算是曾经从超直感里窥探,同一个人也能有如此迥异的两种样子啊。我不禁在心底感叹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是岁月的力量还是人心的奇迹。
正当我沉浸在个人精神满足的世界里,骸的发言打断了我。
“所以,叔叔你到底是谁?”
“呃——咳咳咳……”我一时语噎,尴尬不在于我如何回答,而在于——
“我看起来有那么老?”这孩子和我认识的骸相像的地方大概只有容貌和毒舌了。
对方摇晃了下脑袋,头顶的“凤梨叶”天然翘起。他抬起苍白的手,指了指下巴。
我一摸,这梦真细心,连我最近没剃干净的胡渣也有。
“……好歹我也是史上最年轻的黑手党教父啊。”我嘟囔着,欲哭无泪。
然而我马上就后悔了。
在听到黑手党的瞬间,骸就从树桩上跳了起来,后退几步——就像十几年后他躲开我那样。
“你是……黑手党?”
“……”我望着他警惕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你是来抢我这个实验体的吗……?听说我的契合度很高——”
“不!我……”我急忙打断了他,却无法接着往下讲。平时会议上谈吐如流的我,不知道哪里去了。
“……”
时间流逝,骸与我保持着沉默的对峙。风吹过树林,带起飒飒叶语声。
打破这个僵局的,是骸一个轻声的喷嚏。他穿着宽袖的纯白T恤和短裤,风灌入衣服中,加上临近傍晚逐渐降低的温度,他的身体大概承受不住。
应该庆幸这个时候的骸还没那么敏捷,在他再一次逃离我的控制范围之前,我就把黑色的外套搭在了他身上。
骸有些惊讶,抓着厚实的外套不知所措。
终于,我得以解释清楚。“黑手党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人。”
——“我是来救你的。”
然后我清楚地看见,孩子睁大了眼,清亮的瞳里闪过纯净的光,瞬间,又被浓浓的雾气笼罩。
他颤抖着,迈开了步子,几步扑上了我。这么久以来积攒的眼泪,大概全都擦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们在树林里呆到日落。和他一起享受晚霞的静谧时光,美好得让我再一次确认这定是虚幻的梦境。
然而我不想再思考,为什么会做这么长的梦,为什么会在梦中如此清醒,为什么——
他的表情单纯得使人怜爱。
当残阳的余晖连最后一抹都被收进地平线,我想是时候找个地方度过寒冷的夜晚。
黑色的西装外套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现在的骸看不出一丁点日后修长的骨架。
我把扣子帮他系上,这样至少能起到一定程度的保暖作用。他茫茫然地看着我,不知自己瘦小的身体看起来像是不合适的细衣架。
“答应我,等下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手,好吗?”我背对着他蹲下,示意他趴上来。
“诶?”虽然抱有疑问,但他还是乖乖地抓紧了我。
久违地被人熊抱,我内心的感觉很微妙。不过这并不影响火焰的释放,提醒骸咬紧了牙关,我望着空中绚丽的云彩,唰地一下借助喷射来到它们之间。
在高空的强流中穿梭的体验应该是少有的,我不禁关心起背上孩童的情况,“骸,你还好吗?”
“……骸?”大致可以想象到后面的人儿努力地在大风里睁开一只眼,模糊地重复刚才的音节。
我都忘了,他大概,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唤作骸的。
“抱歉,我想说…你叫什么?”
“069号。因为我是六月九日出生的实验体。”
我一怔,险险避开一只归巢的鸟。“没有……名字吗?”
后面流露出更大的疑问,“我已经说过了吧?”
夜色在沉默中缓缓降临,凉风灌进领口,我将发冷的悲悯化作剩下路途的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