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再次睁开眼时,他已身处一片绿茵里,眼前碧蓝如洗,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色。欢快啼啭的鸟鸣回旋于森林中,仿佛歌唱着逃出生天之后的喜悦之情。他的身后,则立着那栋被人们称为“魔女之家”的洋楼。
楼中悄无声息,就算将耳贴于紧闭的大门上也听不出有任何动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体会到面前这座建筑是多么惊悚可怖。
少年深吸了一口清鲜空气抹去额上冷汗,金色碎发因汗水而紧贴在脸颊上,他显然还未从为了逃离而超负荷狂奔造成的身体负担中缓过劲来。他顾不上庆祝欢呼,只是踉踉跄跄沿着小路走去再不回头。
静默的洋楼在身后远去,路的尽头,被一丛高耸的血色蔷薇拦住。
少年并不心急,胸有成竹般从衣兜取出了一个玻璃小瓶,泛着绿光的半透明液体在瓶中晃动,这正是他方才从魔女的房间中取得的,能令魔力消失的药水。少年拔去了瓶口处的木塞,缓缓将瓶体倾斜使液体滴撒在花丛下的土壤之中。仅一瞬之间花丛便吱呀怪叫着以肉眼可见之速度枯萎了下去,融化成了一滩散发着腥臭的血色污渍。此时少年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淡然笑颜。
抬脚欲走时,忽然间他又收住了脚步。
毫无预兆地,天阴沉了下来。
不知何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嘶啦——
嘶啦——
少年身后,只余下了物体在地面摩擦拖动的声响,由远而近。
许久,他眼中盈满厌恶不屑之情慢慢回过身去,望向了声源处。
那是方才的死命想阻碍少年的金发魔女。
“啊…咳……咕……”她以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以两手支撑起身体,断断续续发出不成音的字节边抬起头来,眼窝处已是两个深不见底的血洞。左腿已经无影无踪,右腿基本被齐根锯断与身体仅仅只有一丝皮肉相连。这副残缺肢体不论是谁看见都要心惊胆战。
“你,很烦啊。”少年冷漠地上前一步,一脚踩上了她的头并施以狠狠碾压。
“你到底要追我到什么时候啊?再过不久,这个身体就要死掉了。何必自讨苦吃呢?”
少女无力抵抗颤抖着跪伏在地,嘴中只是不住地呻吟般吃力吐出模糊语句:“…还………给……我…”
“‘还给你?’”少年眉梢微挑重复着话语,边再次施力毫不留情将人秀丽的脸颊碾入泥土之中。
“才不要呢,这个身体可健康得很呐。”
“这是你送给我的身体,为什么如今又想讨回去呢?”
少年收回了脚,屈身蹲伏下去伸手极其温柔地抚过她暗淡的金发,甜甜笑开了。
“告诉我,为什么啊?”
“连?”
被唤作“连”的少女沉默着。
少年也懒得追问顺势直起了身,拍去身上灰尘一边背对向连,闭上了眼似自言自语道。
“呐?我很可怜,对吗?一直生着治不好的病……”
“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我,你不是也十分同情吗?”
“明知道我是魔女,却还是执意跑来和我做朋友,每天给我讲故事。”
“当初我提出用魔法把身体互换的请求,你也同意了对吧。”
“连,很善良呢。”
“只不过——”
“只换一天这种约定,我可不记得我有说过喔。”
短暂的沉寂过后,地上的人开始悲痛的呜咽起来,在那扭曲变调的哭泣之声中似乎夹杂了什么语句,无法分辨。
“…给我安静些啊。”
少年皱起了眉头,回身干脆地飞起一脚正中连的下颚,力度之大以至将其踹飞至几米之外的地方。
抽噎声戛然而止。
重重跌落下来时,连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都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右腿也完全失去了知觉,大概在刚才摔倒在地的时候完全折断了。他战栗着翕动嘴唇,想哭,但从被烧毁的喉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恍惚中,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那个人们都惧怕的魔女,他称她为铃。
是什么时候认识铃的呢?
大概是有次他在森中意外迷路时,透过洋楼的窗中看到了她。就从此成为了好友吧。
铃经常邀请他到她的家里做客。房子很大很华丽,但是只有铃一个人。
连曾问过她有关她父母的事,但铃似乎是刻意去避让,反而问起了连的家人来转移话题。
"我是和哥哥相依为命的。他啊,是很温柔的人哦。"连老老实实答着。
"是吗?真想见见你的哥哥。"铃似乎是十分感兴趣,
"他好忙好忙的啦。要忙着打猎还要把猎物拉去卖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砍砍柴啊什么的,有些愧疚呢。"
"欸——是这样的吗…"
每天,这样的对话都会进行。
铃很可爱,虽然被病痛折磨得满身疮痍,面色也已苍白得无一分血色,但她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乐观阳光的模样。
每天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去探访铃似乎已成为了习惯。有时他会给铃采些小野花来,铃会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床头。
连天真地喜欢着铃。喜欢上了那个听着童话故事会天马行空的她。
会时不时与自己开个玩笑,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的她。
能用神奇的魔力烘焙出可口的小蛋糕的她。
细心照料着家中花草并讲述植物之间有趣的对话给自己的她。
…………
在床上无力呻吟的她。
连趴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要如何帮助她,只好将床头那只泰迪玩偶递给铃。
铃抱着玩偶,蔚蓝眼睛有些黯淡,她直直盯着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装饰性花纹不说话。
“铃……那个,你,你会死吗?”连终是焦虑地开了口。
“……魔女是不会死的哦。”
“只要不出家门,便会被魔法保护着。即使身体再怎么溃烂也能活下去,是永生的哦。”铃轻声回答道。
“但是那样,会很痛苦的吧……”
他清晰记得,当他出于同情而一口答应了铃互换一天身体的请求后,她绽出的灿烂无比的笑容,比任何人都要漂亮。那双黯淡了许久的双眸也被点亮,如同蕴含了整个星空的水色宝石一般透彻清明。
虽然只有一天,但能让铃体验一把正常人的生活,他仍然很开心。发病时的痛楚,忍一忍也能撑过去了。
第二天他如期而来,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敲开了铃的房间。过于昏暗的光线使连忍不住想去开灯,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的铃将他制止。
她说,这是启动法阵的必备环境。
连便依她所言安静地站好,魔法阵发出的光芒弥漫了整个房间。
在交换身体的一瞬间,连失去了意识。
铃仰慕着连的哥哥。
虽然没见过面,可从连详细的描述中可以感受得到是个很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
铃已经许久没有得到过哥哥的爱了。她自己的哥哥,早被连同旧房子一齐烧成了灰烬。
她羡慕,她嫉妒,她渴求着。
连是很善良的孩子,她知道。
所以就算这么霸占他的身体,他也不会说什么的吧。
“真可惜…连君。如果你能早一些光临我的世界,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了。”
铃对病痛早已习惯如同日常,不过连的话一定会无法忍受吧。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顺利地将所谓的“止痛药”喂给哭喊不止的连。
当连捂着被烧毁的喉咙露出扭曲痛苦的面孔时,从未有过的愉悦之情涌上铃的心头。自己身躯中那恶心的呻吟声,如今再也不会听见了。她的身体从未这般轻盈过,仿佛她只要轻轻一踮脚就能离地飞翔,这种感觉从孩提阶段便已不曾拥有过了。
一切都美好极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用新的躯壳和她所仰慕之人见面。
她抛下了身后的人,第一次以轻松的姿态奔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