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屈原的脾气不好,这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自从他被贬黜下左徒的位置之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当他冷着脸,穿过赤珊瑚和红豆结成的帘子,冲进宫里的时候,即使连熊槐也要打一个寒战。
“大王。”郑袖坐在绣榻上,倚在熊槐身边,娇媚地说:“您读了屈原写的诗了吗?”
“啊?”熊槐说:“还没有,还没有,哈哈哈。”他干笑两声,屈原写的诗太多太长了,关键是非常的酸。熊槐每次读他的诗,除了钻心的自责之外,还感到钻心的牙疼。
“我给您念。”郑袖早有准备,纤细的素手拿起旁边一卷竹简。她在阳光下把它们展开来,娇嫩如莺啭的声嗓仔仔细细地、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些诡谲绮艳的文字,认真得像是学堂里的孩子。熊槐觉得她这个样子非常可爱。郑袖将书卷轻轻放下,媚眼如丝:“屈原怨您呢。”
熊槐心想这不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吗,屈原每天怨他一百八十遍,如果屈原哪天不怨他了,那一定是他被屈原怨死了。
其实,屈原还真有不怨他的时候,那是屈原还当左徒的时候,熊槐知道他有才能,所以屈原还很年轻,就给予了他高位,对内让他起草法令文书,对外让他接待诸侯来使。但是渐渐地,有许多人开始说屈原的不好,上官大夫就是其中的一员,还是积极分子。一开始,熊槐觉得屈原不是真的不好,可后来说的人多了,熊槐也无法辨别了,于是将屈原贬了下去,不常待在熊槐身边了。
从那以后屈原就常常来找他,给他讲一些复杂艰深的道理。后来他发现熊槐并不能听懂什么道理,就开始单纯地诉恨发泄。屈原到底是楚国贵族,是王室的旁支,熊槐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只好假装自己在听。终于,屈原看透了楚王烦闷不堪的内心,就再也没来找他,转而开始写富有灵性的诗篇,隐喻自己曲折多艰的际遇,全国上下都知道这些诗篇,一如熊槐从头到尾都知道屈原是希望能够官复原职,回到他身边来。
然而他不知道屈原为什么希望官复原职,他以为是为了体面、俸禄,或是别的他能想到的东西。
像熊槐这样的人,是很不能理解屈原的,当然,他也不太需要理解屈原。只要他把郑袖或者别的美丽的女人搂在怀里,他就什么都忘了。某一次,郑袖忽然生病了,不吃不喝,趴在枕头上开始哭泣,她说担心遥远的秦国会派来大兵攻打楚国,把她掳去咸阳宫里做女奴隶。她的这种担心永远没有止境,直到熊槐释放张仪的那一天。
屈原直接冲到宫里来,由于他脾气不好,又是常客,所以大家通常都不太阻拦他。郑袖心满意足地溜走了,屈原冲到熊槐面前,行了礼,很有风骨地站在绣榻跟前,向他的大王投下一片傲慢的阴影。
“您为什么要放走张仪?为什么不杀了他?”屈原急切地问。
熊槐的第一反应是:“谁告诉你的?!”他后来才想到:“你不是应该在齐国吗?”
屈原看起来更加气恼。“我从齐国回来,刚好看见了。”他冷冷地说:“早知如此,您当初还不如收下汉中之地。”
提到土地,熊槐终于有点醒悟了。屈原多少也把他摸清了,知道大王可怜的短浅的目光仅能看见土地的增加和削减。“你说的对。”熊槐想了想,恍然地说:“张仪是个骗子。”
岂止张仪是骗子,整个秦国都是骗子。屈原气结。
“赶紧派人去追他吧。”屈原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能当时把他杀了最好,这样您也不算食言。”
熊槐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随意地把穿着袜子的脚套进白色嵌珠的丝履里,想到那因为愤怒而造成的长年累月的战争,想到失去的土地和被欺骗的耻辱,他对于张仪的仇恨终于苏醒了,他久违地觉得屈原说了一句对的话。熊槐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去找传令的使者,走过屈原身边,屈原向他一躬身,熊槐转过头来,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下午的太阳很好,又暖和又温柔,在阳光底下,屈原还是那副表情,傲慢而卑微,高贵而忠诚,他的衣上散发出沁人的清芬。熊槐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在屈原还是左徒时,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配合过,他无数次地听取屈原的建议,安排各种的国事,当他点头时,屈原总这样向他一揖。如今,那种感觉又重回心头,熊槐不无留恋地想起了当初的日子。但是熊槐也清楚,由他一手摧毁的东西没有可能再还原,况且,大家都不太喜欢屈原。
“您……”屈原直起身子。
熊槐不敢看屈原那双隐含着渴望的眼睛,只好转过头,立即走了出去。
“抱歉。”熊槐急急忙忙地说:“不过真的不能像当初那样了。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