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海，小圣贤庄，是闻名天下的学府，大有当年临淄城里稷下学宫的风貌。
伏念是齐都临淄人，乃齐国大夫安平君之子。齐国世卿贵族大多以诗礼传家，故伏念自少时起便拜在儒家小圣贤庄门下求学。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国大军兵临临淄城下，齐国最后一任国君齐王建举国投降，至此，天下归秦，结束了几百年的纷争战乱。
那时伏念并不在庄里，直到齐国灭亡，秦军进入临淄的第三天才回到桑海。
“师兄回来的时候一脸风尘，怀中还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把我们都吓了一跳。”颜路说起这件事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他当时一定以为那孩子是伏念的私生子，可凭着伏念一贯严肃正经的秉性，他又心知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
伏念说，婴孩是他义兄的女儿。他义兄与妻不幸双双过世，死前将孩子托付于他。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自幼在小圣贤庄长大，伏念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渭阳。三岁时，他教我读诗，读到秦风中的《渭阳》篇，乃是秦康公送舅父重耳归国时的吟诵。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我问他，渭阳在哪儿？
伏念说，渭阳在渭水之畔，在秦国。
我听后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我说我不要叫这个名字，我是齐国人。
伏念沉思片刻，方说到：“天下一统，世上已无秦齐之分，又何须在意名字的意义。”关于这一点，他倒想得很开，大抵齐国的灭亡没有经过烽烟战火，不比其他五国的百姓那般仇视秦国。
既然如此，他说到渭水时大可言及在关中，又何须特意提起秦国呢？没等我往下问，伏念就板起脸来让我接着读下一篇。我读的时候偷偷瞥了他两眼，发现他兀自端坐在案前，一双沉着的凤眼竟如深潭一般写满了望不尽的惆怅。
那时的伏念还很年轻，刚到弱冠的年纪。仪容高雅，丰神秀逸，是桑海城出了名的人物。按理说，该是一副洒脱不羁，意气风发的模样。可不知为何，他却总是冰冷着一张脸，严肃威仪，不苟言笑，以至庄里许多弟子都有些不敢亲近他。
颜路说，从前的伏念并不是这样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他眼中，伏念一直是个温和亲切、爱护师弟的兄长。可齐亡以后，便再没见他笑过。
我听罢顿觉十分可惜。颜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问可惜什么？
我极认真地回答他，伏念那张脸，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是，很好看。颜路点点头，脸上漾起一层温润之色，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美好的往事。
比起伏念，颜路倒是亲和多了。我一直喊他二叔，缠着他给我说故事、买桂花糖，每次被伏念罚的时候，我就往他身后躲。而伏念总是很卖他这个师弟的面子，所以我每每都能逃过一劫。以至后来伏念常跟颜路抱怨，说我迟早会被他给惯坏的。颜路却只是笑说，惯着我的又岂止是他。
我在小圣贤庄里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不是弟子，不能到闻道书院去上课。故而白日的大半时光我都是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念书。课文是伏念前一天晚上教我的，我要熟读它们，并牢记于心。伏念晚间授课前会抽查，若是理解错了意思，抑或背错了一个字，他会毫不留情地抽出竹板来打我的手心。
我小时候记性极好，通常用不了半天就能记下几则《论语》、二三诗篇，余下的时间就偷偷跑到前院去，躲在闻道书院的窗外看伏念给弟子们授课。我那时踮起脚尖来才能露出半个脑袋，两手撑在窗沿上看弟子们摇头晃脑地诵读诗文。伏念就坐在课室的最前面，凝神注目地给弟子们解字析文，引经据典，言志传道。嗓音沉稳厚重，铿锵有力，听来十分令人陶醉。
最初，伏念发现我躲在窗下时，厉声呵斥了一番，将我赶回去。我便赌气跑到他屋里，弄乱他书案上的竹简，把他的蓝田玉棋子撒了一地。我以为他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少说让我抄十遍国风。可他却极其淡定地把我叫到面前，问我白日在窗下都听了些什么。我一字不漏地全说了出来。他点点头，说不错，很好。之后便再没拦着我去窗下偷听。他一定觉得我如此好学，甚是难得，所以才由着我来。可他不知道，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儒家那些枯燥的文句，我只是想呆在他身边，看着他，听他说话。

（五）
如果不是始皇东巡，我或许永远都不会离开伏念。
秦一统天下之后，废分封，设郡县。桑海隶属琅琊郡，在齐地的最东边，向来有海上仙山，长生灵药的传闻。方士们更是将这一传闻渲染的绘声绘色、沸沸扬扬，曾吸引了不少王侯贵族前来求仙问药。
我问伏念，真的有长生不老药吗？
伏念说，生死乃天命所归。长生之事，不过妄语。
始皇东巡，原本是到泰山行封禅之礼的。不曾想听了方士的传言，竟绕道到琅琊郡的桑海来。天子六驾，仪仗万千，浩浩荡荡驶过桑海城的街市，百姓们翘首观望，凭谁都想看一眼这个灭六国，并天下的帝王的威仪。
始皇嬴政，秦国第三十三代国君。十三岁即位，除权臣，灭祸乱，整肃庙堂，选贤任能。秦国的强盛是自孝公起历经六世国君而成就的赫赫功勋，到了嬴政手里，更一鼓作气将这赫赫功勋发挥到了极致，终在三十九岁那年完成了一统大业。如若抛去国仇家恨，我其实十分欣赏这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他做到了所有人都无法做到的事，完成了自礼崩乐坏后深陷于攻伐战乱中近五百年间的所有人都期待却无法想象的巨大功业。尽管战乱最终还是要靠残酷的战争来平定，可他永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那天，我是瞒着伏念偷偷溜下山的，恰好看到始皇的车驾从我面前的街市上行过。桑海是座临海小城，难得见到这么大的场面，我自然要凑足了热闹，拼了命地在人群中往前挤。待我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一辆马车正好从我面前驶过。我眼都不眨地盯着那辆华丽大气的车驾，一面惊叹于它的纹饰和雕镂，丝毫没留意到车窗上那道云纹卷帘已被悄然地掀了起来。
等我察觉出异样时，车窗里的人已经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眉眼刚毅，仪态威武，与伏念这等齐地男子的儒雅秀逸大不相同。而最奇怪的是他看我的眼神，布满了深深的惊异与惘然，且飘忽不定，若即若离，仿佛能穿过我看到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有些惶恐，紧接着又猛然想起自己还有着齐国王嗣的身份。听闻前阵子在代郡还有赵国王族子弟起事，始皇下了诏令正在缉捕。该不会因此要对所有的六国王嗣都一网打尽吧。多事之秋，我还是回避的好，否则若让人认出我的身份，岂不是要给伏念和小圣贤庄招来灾祸。这么一想，我就在那人仍旧惊异与惘然的注目下跑了。
我匆忙忙跑回小圣贤庄的时候正好一头撞在伏念怀里。
“君子持重，这样慌乱无章成何体统。”看他又要发怒了，我赶紧理了理衣服站好。
“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我……”刚想扯个慌，看他一双怒目正瞪着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吐了实话。
他果然发怒了，冷冷“哼”了一声道：“许久不罚你，又忘了规矩。去，把昨日教的《周颂》抄十遍！”
“哦。”我低声应了一字，遂垂头丧气地回屋去了。
第二日，庄里来了位神秘的客人，指名要见伏念。伏念恭恭敬敬地将他引至后厅叙谈。我好奇地扒在窗子上偷看，隐约看见细密的窗纱中映出二人模糊的身影。颜路说，来人器宇不凡，有至尊至贵之象，恐非常人。果然，我看见伏念挺立的身姿竟直直在那人面前跪拜下来，不禁大为惊讶。我忍不住将耳朵往窗扉上贴了贴，想听清楚里面在说些什么。
“伏念先生，她虽然是齐国王嗣，可齐国早已不在了。现在唯有我能给她应有的尊贵和庇护。所以我要带她回咸阳，这是我欠伯嬴的。”
他说什么？什么回咸阳？带谁回去？我吗？我惊慌得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对着那人大喊：“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去咸阳？我哪儿都不去！”
“渭阳，不得无礼！”伏念赶忙呵斥了我一句。那人摆摆手，缓缓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居然就是昨日桑海街市上坐在华丽马车里盯着我看的人。他在我面前屈下身，盯着我的脸凝神观详了好一会儿。
“你叫渭阳，是吗？长得和伯嬴真像，连脾气都一样。”他刚毅的眉眼间忽而溢出了些柔和的神态，兀自喃喃道：“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伏念先生有心了。”
伏念在旁言道：“故人遗愿，非是伏念之功。”
那人闻言一叹：“看来公子敬的确是个情义之人。”说罢，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我猛地一缩，继而跑到伏念身边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仇恨地看着面前这个器宇不凡的怪人。
他愣了一下，又兀自笑了两声，拢了拢衣袖便抬脚往外走。
“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她，望伏念先生早做准备。”他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话，就逐渐沿着逶迤的长廊消失在视野里。
我问伏念，他是谁。
伏念望着那尊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沉声而道：“始皇嬴政”。

朴实琐碎亦是惊艳，而且姑娘对先秦那段了解的不错，文字功底驾驭的相当好，人物性格把握很到位，我好心水

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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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好赞！求更文！

文笔棒棒哒，等更

楼主，太喜欢你的文了，好期待渭阳和伏念相见，到重要地方竟然没了，心好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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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 顶

楼楼快更，期待

已收藏，楼主文笔棒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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