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周而复始，身边的人却都一去不归。唯有去去去，而无来来来。
落了轿，自有下人撩开轿帘，年纪大了，半点不愿意多动弹。英王府还是老样子，小英王将王府上下打点得很好，似乎再没人想起当年的旧人。今日前来，有公事与英王侄儿相商，将折扇插在腰间后，经通报入府。从前总劝人别活在回忆中，但到了才发现，但凡现实还有半点留恋，就不会深陷回忆万劫不复。
许久未细看过三月春景，艳艳桃花。顿了脚步，将眉一挑。
见心斋里，素衣檀发，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她很像她
“你是英王府的？瞧着面生，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 我等了三年的人，他终于来了。我一举手一投足间的风流，又有哪样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讨他的喜欢？眉间带笑，眼中却写满风霜，这人，原是同纪宪很像的。也是，他们本就是兄弟，我或许不该怀揣如此恶毒之心，但，他们是兄弟啊，却如今一个长眠于清棺，一个仍旧好好儿的站在我眼前，这不对，这不对。 ）
（ 桃李芬芳，我只对他一笑，很是淡淡，因他素来不爱过于热切的女子。 ）
“你不是英王府的？瞧着面生，从前也没有见过你呀，你是什么人？”

若是倒退十年，我尚会存番心思，编个漂亮的故事，譬如装作是英王门客，与眼前人交谈一番。最后郎情妾意，府上主人顺水推舟，全一番好事。只是如今的我，早已没了年轻时的气力。走近两步，眼神落在她身后飘落的桃花瓣上，淡淡开口。
“我自不是英王府的——宝郡王，按辈分，这儿的主人，该叫我一声皇叔。”
对于来者，不可说不意外，不惊讶。眼前女子的举手投足，衣着打扮，皆符自己所好，害得我差点就要相信，老天爷时隔多年，再赠我一大礼。只是老天更喜欢的，从来都是剥夺，而非赠予。一切都来得太过顺利，也太过巧合，但出于对眼前人的好奇，又将话接了下去。
“你这丫头倒把话给原原本本得还回来了，只是……还没答本王的话呢。”
多年以后，方晓这份好奇，是个多大的错误。

（ 我这衣衫，这妆容，这身后的桃花，甚至我肌肤的芬芳，颊旁恰到好处的微笑，都迎合了他的喜好，那是我花了三年的功夫，一丝一缕，打探二来。他若不为我动情，也该动了心，若不为我动心，至少也动了念头，我本低微如蝼蚁，任命运践踏，毫无还手之力，是纪宪令我脱离了本该凄苦一生的流离，纪宪就是我的神明，我愿为我的神明，尽一尽绵薄，我虽卑贱，但卑贱之身，自有卑贱之身的用处。 ）
原是老王爷的弟弟呢，这是我的无礼了，还请您多见谅。
我确实不是英府的人，不过……是住在府上的门客之徒，怎么沾亲带故的，敢自称英府的人？
（ 似是想起了什么，却眼中懒散，毫无诚意地，口中道礼，身子未动半分，依旧风中盈盈。 ）
哦，问您安了，宝王爷。

“罢了罢了，瞧你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问安就免了。”
那头有小厮来道，英王爷尚在更衣，自己便更不急了，绕着她身后的桃树缓缓踱了一圈。老王爷？纪宪？他若还在，怎么会认我这个弟弟。彼时爱了很多人，她与那每一个……都有几分莫名的相像，大抵是那些被我辜负的人，要她讨债来了。可惜，情债已无情可还。有些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悄然生根发芽，恣意生长，我知那不是爱，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你既身在英王府，却又不是英王府的人，那你说说，你是哪儿的人，又该是哪儿的人？”
碧空如洗，落英纷纷，除却我这颗心，余下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 我注意到，他神情若有似乎的那一顿，在我提及纪宪之时。清傲如纪宪，我知道他一生必定从未行过龃龉之事，可宝王爷，却一而再，再而三，用卑劣手段，加害于纪宪。我不解纪宪与粗蛮山匪有何情义，但令纪宪临死都仍觉抱憾之人，始作俑者，正是我眼前的这位人物。 ）
（ 扬一扬眉，三分轻挑七分暧昧。 ）
我打来处来，要往去处去，王爷既然知道我不情不愿，又何必事事都问个清楚？
（ 宝王纪翌，他也老了，身姿依旧在，可眉目间，尽写了人世冷暖。通传的小厮来请他，哦，他就要走了，我等了三年，才等得与他相遇这么短短一瞬，可若问，他曾后悔过些许时刻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若他曾后悔过残忍对待自己的手足，我又当如何？神色黯了，又不甘屈于自己仅存的半分善心，见他走远的背影，又提裙追了上去，细若无骨的手，捉住了他的。 ）
我有话想问王爷。
王爷来这府上，可感觉有任何不适么？

原以为她会说，今后是宝王府的人，想来还是自己想得太多。几句话，把自己搪塞回去，那种感觉教人不快。恰好，小厮也道英王已在偏厅等候，与她道别一声，便径直离开。还未走远，身后人却又追了上来。她那话问得奇怪，自己下意识得就抬手摸了摸额头，再揉了揉腰和肚子，并无不适。
蓦地，确有一股不适的情绪涌上。那种情绪，与其说是不适，不如说是厌恶。自纪宪去后，鲜少踏足英王府，说到底还是因与他生前纠缠瓜葛太多。有些人的坏，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比如说我。若不是自己的步步设计，从中阻挠，离间挑拨，他也不至于痛苦半生，抱憾而亡。
对于他，我有过愧，却也仅仅只是有过罢了。
转向眼前人，一脸风轻云淡。
“没有啊，怎么了？”

（ 若说，我没有抱上一丝丝幻想，幻想他曾有过后悔的时刻，是假的。即便在他将手放在额上，腰上，肚子上，又一一放下时，我都还抱有残存的执拗，万一呢，万一他是后悔着的，愧疚着的呢？他们是兄弟，是兄弟啊……纪宪从未加害过他，却因他而死，他竟连半分愧疚也无，这人世，这天地，哪得还有一点良知？藏在袖中的指骨几乎勒出了“咯咯”的声音，俶尔又松了口气，也好，你既然不愧疚，我也便不愧疚了。若问我此生的善心断送在何时，大抵，正是这一刻吧。 ）
（ 垂首，将发丝挽在耳侧，再一莞尔，眼中春意荡荡，却黑白分明。 ）
没什么不适就好，方才我答王爷的话，答得违心，那是小女儿家害臊，原以为王爷能听得出，谁料王爷竟就这么走了，我只好跟上来再答王爷一句，往后，想做宝王府的人。
王爷，你肯是不肯？

正在疑惑，就见她的态度来了个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先头是清冷倨傲的情状，此刻又主动邀约，那方才算是，欲迎还拒？她来府上，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况且眼前人的颦笑间，还勾起了自己熄灭已久的兴致，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
“如果你家王爷答应割爱，我自是肯，怕只怕到时候你发现宝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哭着喊着要跑回来，那本王就不肯了。宝王府的门——进来容易，出去难。”
另一边，英王还在等，不想耽搁时间，便与她边行边说话。她落后自己一步距离，忽得，脚步一顿，回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汉家女，别人都说汉女最讲情义，不晓得她讲的是谁的情，全的是谁的义。二人之间不过短短数句话，她却几次三番撇清与英王侄儿的关系，又将昔日的纪宪挂在口中。如何看不出她的满腹心事，不过她既无意说，我也无心去问，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过身，先她一步而行。
“走吧。”
许久才说出这两个字，其实方才桃花落下的时候，我有句话没讲，你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