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喂我以毒,请别爱我
2006年9月,母亲希望我回学校去念书,我便到离家不远的高中读高三。杜时泠大学毕业,留在了他所在的绿川大学任教。每个周末他都会来接我放学,不知是他有意,还是富家子弟本就豪车众多,我从未见他开过那辆之前撞了我的红色跑车。有一次一个女生忍不住问我他是谁,我看着坐在车内的杜时泠冷冷一笑,说:“知道我的腿怎么断的吗,喏,他撞的。”女生惊呼一声,目光由羡慕转为同情。杜时泠神色未变,下车为我开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后来回想,大多数时候,我对他都是恶毒的。第二年高考,我的体检根本过不了,成绩也烂得出奇,但杜时泠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竟让我收到了绿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母亲为此特意请他吃了一顿饭。我并不想去念大学,但我若就此破罐子破摔,每天打两三份工的母亲又该怎么办呢?于是我去报了到,参加了新生动员大会,挨到晚上,又莫名其妙参加了绿川大学的迎新舞会。尽管我缩在角落中,却仍被一个落单的男生拉过去共舞。我有些愤怒,但内心又隐隐有期待。事故发生后,我再也没有试过跳舞,或许现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现实很快就给了我重重的一击。我们才在舞池旋转了两圈,我的假肢就脱落了。我摔倒在地,周围立刻有女生开始尖叫。我走出学校礼堂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暗淡地挂在头顶。我坐在花坛边抓住摇摇欲坠的假肢拼命往右腿上套,不一会儿,就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身前忽然被阴影笼罩,只见杜时泠蹲下身,按住我的手。我发出某种类似兽类的呜咽,像疯了似的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他的胸膛坚硬有力,却并不能给我带来安慰。他用手臂把我箍在他的胸前,我动弹不得,听到他的胸腔传来共鸣,“阿真,你别怕。”然而我的眼泪却因为这句话,越发汹涌起来。那天晚上杜时泠背着我走回家。每走几步我便对他说一句:“杜时泠,我恨你。”他只说:“我知道。”那一天我非常非常难过,不仅仅是因为现实比我想象中更糟,还因为我发现,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杜时泠总会在我身边,似乎无论何时,他的背,总可供我低伏。
第二天我如常去了学校,杜时泠略微有些惊诧,他甚至都已帮我请好了假。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想起了陆回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觉得你是不同的。你不会因为一次脱水,就轻易死去。”于是我跟自己说,你不能轻易死去。不久后,杜时泠来问我:“你想不想再跳舞?或许会比之前难一百倍一千倍,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愿意吃这样的苦吗?”一位颇有名气的舞蹈大师正在组建一个残疾人现代舞蹈团,杜时泠为我争取到了入团的机会。如果我愿意,那位老师将帮助我重返舞台。这个消息令我感到深深的震撼,我答非所问,“为什么?”杜时泠浅浅地笑着,“你应该懂的。”我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无法抗拒这个诱惑。我希望有一天,可以重新找回舞者的灵魂。“好,但我有一个请求。”我回答他,“杜时泠,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恨你了,请你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杜时泠顿了顿,说:“好。”
我再次在舞台上跳完一支完整的舞蹈时,是在我大二那年的秋天。那年的圣诞节,我第一次随舞蹈团一起登台表演。杜时泠那天特意请了假去剧院看我演出,他换了正装,在台前正襟危坐,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鹰钩鼻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英俊异常。他的神情十分愉悦,看起来比我还要开心。那天的表演非常成功,舞蹈团的成员们定了酒店要去庆功。等吃完饭出来,已经是半夜了。杜时泠等在酒店门外,套了一件黑色大衣,围着米色围巾,斜靠在车门上。“恭喜你,阿真。”他露出一个笑容,眼睛微微弯着。这些年来,我们都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刻。“谢谢。”我一时间百味陈杂。他毁掉了我的人生,又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害怕他对我好,因为我不知道这种好,是他对我的偿还,还是日后需要我来偿还。那天我们难得地聊了很多,似乎从十七岁以后,我就再没有这样恣意过了。我像往常一样下车准备回家,因为心情好,还跟他道了别。但在我下车以后,他却忽然追了上来。街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非常缓慢地开口,“阿真,有些话,我一直想问问你。”“什么话?”我仰起脸看他,他的样貌极好,月光下,看得令我忍不住屏息。“阿真,如果我有一样东西,你也有同样的东西,你愿意跟我交换吗?”他说得很认真,一双眸子异常明亮。我朝他笑了笑,“那要看是什么东西了。”他沉默了一瞬,语气变得坚决,“爱。阿真,我们是否可以,用爱来换取爱?”我心中“咯噔”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却往前更进了一步,硕大的影子覆盖住我。“阿真,告诉我?”他眼中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炽烈的、汹涌的情感。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却伸手揽住了我,深深地望着我,嘴边溢出一声叹息,“阿真,你原是这样明白我的心。”他的怀抱炙热而坚硬,这曾让我栖息的胸膛,是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能依恋的地方。我们之间看似咫尺,却早已被我设下了不可逾越的围墙。我不能,亦无法若无其事地翻过那堵墙。我心中仿佛有铜钟轰鸣,震得我心慌意乱。“杜时泠,你答应过我的!”我一把推开他,“你答应过我,如果我不再恨你了,你就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杜时泠眼中的炽烈仿佛一瞬间熄灭。过了许久,他出声问我:“那么阿真,你还恨我吗?”我浑身开始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想到我那取掉假肢后空荡荡的右腿,想到这些年的痛,但更多的,竟然是杜时泠对我的好,是他对我说,你别怕。我无力地闭了闭眼,声音冷漠而平静,“我不恨你了。杜时泠,请你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转身飞快地逃走,这一次,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了。请别喂我以毒,请别爱我。我只是固执地以为,如果我还能拥有爱情,那一定不会是杜时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