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多谢你送我回来啊,姑娘……你是好心肠的人,将来会有好报。”
老妇人与她在门前分别时,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再三道谢。老人似乎还想向她鞠躬,然而那副佝偻的脊背已不能屈折得更厉害了。
“不,没什么……是我该多谢您。”
她欲言又止,只觉得胸口酸涩发胀,支吾好几次才能将话说得连贯。
“真的、非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
——我最后也——
“关于……冲田总司先生的事情。”
——没能和冲田君一起来这里啊——
“虽然不能保证准确……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努力记住您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如果、冲田君在这里没有乱来的话——
“还有……请您不必担心。即使没有我这样不中用的过路人,冲田先生也不会被人遗忘。他所度过的人生,一定会被许多比我更好的人……不断记载、歌颂,以及……深沉地,至死方休地怀念着吧。”
——他是不是就能,活得长久一点呢——
那是永远不可能会有的如果。
那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死亡。
那是——至今一路行来,所目睹的全部都是——
“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你也不用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姑娘。冲田君的人生虽然遗憾,但是我想,他应该并没有后悔呢。”
回过神来时,老妇人枯瘦的手掌正轻轻抵着她冰冷的额头。
“……没有后悔?”
“是呀。如果早早放下刀的话,也许多少可以长寿一些吧。冲田君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他不是直到最后,都没有放下刀吗?”
“但是,那样的话……”
无法释怀。
冲田总司的故事,早已从现代流传的无数版本中听得七七八八。
但唯有一点,她至今也无法释怀。
“主人就那样死去的话,被留下的刀……不是会很寂寞吗?”
——她时不时就会觉得,披着浅葱羽织的少年仿佛身在什么离自己十分遥远、自己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或许,那便是其中的真意了。
即使与她一同驰骋过众多时代,在历史长河的滔滔洪流之中,大和守安定的时针也始终定格在与旧主分离的那一刻,从无移转,从未动摇。
她无法代替冲田总司的存在。
她无法改写冲田总司的结局。
除了维持历史的正轨、让冲田与故事中一样走向命中注定的终点之外,吃官粮照章办事的审神者做不了任何事情。
“是吗……失去主人的刀也会寂寞,还可以这样想呀。”
出人意料的,老妇人并不以她的唐突之言为天方夜谭,反而宽和地颔首认同。
“也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冲田君最后留在世上的话呢……”
“最后的话,是说‘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她不自主地脱口而出,随即在内心自抽耳光暗责自己嘴快。
“啊呀,你知道么?奇怪呢,我刚才有告诉过你吗……哎,人上了年纪,脑子都糊涂了……”
所幸老妇人也未深究,只是兀自抬起眼眺着远方,怀念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间找回冲田生前的模样。
“花呀水呀,这些风雅的东西,我不是很明白……但你说到人与刀,我想我们人是不是就像‘花’一样,刀会不会就是‘水’呢?”
“……呃?”
这个问题,是不是拿去请教歌仙比较好啊。
“哎呀,很难懂吗。我是说呀,你看那河边的樱花树,花与水日夜相对,但是花开一季就会凋谢,下一年再开时,也就不是当年的樱花了吧?虽然映在水中的花影还是那个样子,但水一定晓得,当年见过的樱花是万万不会再有了……”
“所以,您是说……刀剑也是一样,即使在岁月流转之后拥有了新的主人,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吗?”
光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心口便有针刺般的剧痛袭来,压迫得人呼吸困难两眼发黑。
但,不能在这里止步——如果因为自伤自怜而逃避思考,自己就只能一直停驻在审(旁)神(观)者的位置上,仅仅作为一枚维持秩序的齿轮而机械地、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
再怎么说,那样也太无聊了。
“不对……不仅如此。只要新的主人也一样是人类,就很难活得比器物更为长久。无论怎样拼命填补与刀剑间的鸿沟,最后新主还是一样会先他们而去,不过是又一次离别的轮回罢了……所以被黑暗分隔的花与水,终究也没法经历相同的时间。是这样吗,婆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吗?”
老妇人点点头,神情里有种岁月砥砺出的庄重与宁和。
“是呀,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那满溢着慈爱的澄澈眼光,几乎令她怀疑老人早已对所谓“付丧神”的真相了然于心。不过,这个答案她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
(啊……时间到了。得快点回去才行——回去我的时代。有他们在的时代。)
无论是此后将与他们共度的数十年光阴,还是故事末尾早已定稿的诀别……不回去好好面对可不行啊。
“今天真是多谢您了。”
最后一次,她满怀诚挚向老人深深地躬身言谢。
“还有……我可以向您买一盏吊祭用的河灯吗?我想跟另一个人一起放……虽然不算直接碰过面,但是我想,婆婆您肯定也认得那个人的。”
——和您一样,他陪伴在冲田总司身边直到最后,历经辗转,不泯不忘。
“如果,花与水注定要被黑暗分隔的话……如果我不能改变那些悲伤的结局的话……那么至少,我想在水上点一盏灯啊。”
——至少,从此照亮别离的长路,让他们不必再为浩瀚的黑暗所分隔。
“…………收下吧,姑娘。”
手中多出的分量轻到几不可察,同时却也重逾千斤。最后她听见老妇人的声音温和地环抱着自己,一如环抱着昔日憾恨而终的武士与他再也未能提起的刀。
像是叹息一般。
像是祝福一般。
“你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