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常把我抱在怀里。我仰起头看着爷爷奶奶的老年纹，感受到枯树枝般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心里并不觉得奇怪。我感觉印象里的爷爷奶奶就是“老的”，走路时候就是慢的，就是要戴老花镜的，就是穿针引线的时候会眯着眼睛把我叫过去的。那时候，阳光挤过院子里的树叶，从玻璃上溜进来，像追光灯一样照在针眼上，我昂着脸，咻的一下酷酷地把线穿了过去。
上学之后，被老师叫过去改正家庭作业，问我8+3为什么写12，问我声调怎么又标错。低头站在老师旁边，心里琢磨着那鱼尾纹啊真像小笼包的褶子。诶，你看满天飞的唾沫星悄悄地打出了彩虹。从此，我觉得老师也应该是“老的”，应该是每天气哄哄的，应该是坐着上课扔粉笔的，应该是拿着教鞭挪过来没收我的小纸条的。
同样，我觉得爸妈一直都应该是三十多岁的，一直都应该是最洋气、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
突然有一秒，他们一下子就四十多岁了，妈妈力气没我大了，饭量没我多了；爸爸后背没我直，扛点东西也开始喘了，他们张口闭口“我都这个岁数了”，气得我直跺脚。我说不行！通通回到三十岁！！我睁开眼睛，他们坐在沙发上抿着一杯茶，无奈地看着我笑。墙上的钟没有等等我的意思，滴滴滴忙着赶路。
我以为“老了”就是沮丧的。
直到他们各自赴饭局越来越少，呆在家里看电视越来越多。每次去乡下看望外婆回来，提着舅舅家送的菜，嗔怪着电动车的油真不经烧。
直到他们出门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几十年的旧衣物囤了一柜子，互相帮衬着整理，一个往里塞，另一个往外扔。我倚着门，抱着胳膊，听他们拌嘴的同时讲述每一个物件背后的故事。
直到妈妈管爸爸抽烟喝酒越来越少，帮他泡茶越来越多。估计是唠叨了半辈子也没什么效果，就放弃了围剿。但每次念及家里的财务时，妈妈又免不了几句唠叨。
一年年下来，他们在举手投足都慢半拍的时候，开始拿着智能手机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更明白了生老病死当真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因此他们变得更自由、简单、真实，对未来也更坦然更勇敢，路是平坦的，他们要慢慢走过去。
厨房里漏着四五点钟正要逃跑的阳光，锅碗瓢盆相互歪着，像金银矿一样躲在边边角角。妈妈剥着蒜头，对旁边穿着大背心的爸爸轻声说：
“从冰箱里拿两个鸡蛋出来吧。”
——致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