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再接着落下几场，夏天就来了，祖父门前的河总会在这个季节涨一些，却终究没不过祖父的肩膀。每当到了夏季，天气热了些，我便都跟祖父光起膀子来，我会赤着脚丫，随祖父到他房子旁边的田地里去，祖父在那地里种了些花生、地瓜、玉米之类的作物，田地并不很大，祖父却好像是时常在忙碌的。而我便只顾在田地里抓抓蚂蚱，踩踩泥巴，偶尔有哪只花朵开了，引来些蝴蝶，我便来了兴致，追着它们跑了起来，然而那些蝴蝶飞的却很快，它们总一会儿的时间便停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朵花上去，我便一路追着，一直追跑到河边，那些蝴蝶飞过了河，我没了办法，只能坐在河边独自生起气来，好像从那时开始，我便常希望长得快些、高些，然后能自己淌过河去。然而，我这样的想法祖父是不知道的。
我开始时常偷偷跑到河边去，小心的试探着水的深度。一开始，水没过我的大腿我就再不敢往河里走，后来胆子大了一些，我便渐渐往水能没过腰、没到胸口的地方去了。夏天，祖父是常带我来这条河里洗澡的，所以我对这条河的深度并不十分陌生，只是我跟祖父学了许多时候的游泳却始终没有学会。又一次，我趁祖父农作的时候又偷偷跑到河边去，河岸上脱光了衣服我便直接跳进了河。这次我是计划着直接趟过河的，因为祖父时常说我长得越来越高了。于是，我坚定地往河中央走着，河水先是没过了我的脚踝，又是膝盖，然后连胸口也浸到了河水里，最后连脖子都快要没过去……其实水浸过胸口呼吸就会有些吃力的，但我心里想着水是没有多深的，不要自己吓坏了自己，然后便心一横闭起眼睛往水里走了过去。然而我终究还是连头顶都被水没了过去，也不知是本能还是害怕，我在水里挣扎着大喊了起来。其实本来退两步我也是安全的，可越挣扎我便约被河水呛的厉害，身体也一点点的往河里沉了下去。然后没多久我便意识模糊起来，只是隐约记得祖父慌张地朝河边跑开的身影。那次溺水害我在河对岸的医院里打了三天的吊针，然而回到家里我便又生龙活虎起来，时常吵闹着要祖父带我去河里游泳，而祖父也并没有责备我，只是再不许我单独往河边去。

自那以后，我对那条河的记忆便渐渐多了起来。之后我又在一个闲暇的日子随祖父去屋后的山上砍了几棵树来，便在那条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桥只用四棵树干并排着，祖父又在河岸两边打了四个木桩扯上几根结实的绳子，做起了护栏来。然而这架桥祖父却是很少走的，偶尔在作物收成了的时候，祖父也依然是牵着他的牛直接趟过了河去，到河对面的镇子把粮食卖掉的。更多的时候，这小桥便成了我去到河对面玩耍的必经之地。开始祖父并不同意我去河对岸的，但我时常偷偷地去，再时常可怜兮兮的央求，祖父便也默许了。河对岸也是片空旷的荒草地，延着这片荒草要再走十几里地才能看到人家，所以这附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然而终究我还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无比的。过了桥，一切都是无比自在、又无比宽敞的，也不再着迷那些飞过来的蜻蜓蝴蝶，只顾着一个人在草地里又跳又跑。偶尔我还会沿着河边走上很久，可总还能看到祖父的房屋和田地，然后我便常常停下脚步来向正在田地里的祖父大声喊叫起来，祖父听到我的声响便也总会直起身来朝我大声的喊几句话，虽然声音是能听到的，只是说的内容听起来已经模糊不清了。
祖父和我住着的地方雨是十分多的，然而大部分的雨下的也并不急，我便只好同祖父躺在房间的窗户下，倚着墙璧读起书来。祖父修的窗户是很小的，下着雨透进窗来的光亮也在房间里弥散的稀疏起来，并且祖父的书我是看不懂的，点缠着祖父给我讲起故事来。祖父讲的故事很长，我却总会听得十分入迷，现在想来祖父与我讲过的故事是各式各样的，只是我去已经把大多数的故事都给忘干净了。然而说忘的干净也并非全部，至少在祖父给我讲过的众多故事里有一个我记得是十分真切的，现在回想起来，它还清晰的像发生在昨天里的事情一样：
那是一个雨停下的黄昏，外面的天空像着了火一样的红，有几天云彩就仿佛贴在窗户上。我便吵着要祖父同我一齐搬着板凳坐到门外面去。那时候的天空可真是美极了，屋后面飘着两道弯弯的几乎要合在一起的彩虹，云彩遮住了落日，天边的云急急地漂浮翻涌着，泛起的暮色晕开了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天空，就连那陈变得草叶尖上挂着的水珠也都浸满了这美丽的霞红，风把这片暮色觉得微微颤抖着，不远处的河也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天空、云彩、还有远处的起伏着的山峦……
我同祖父看了许久，然后在暮色快要散去的时候，祖父对我讲起故事来：

夏天的雨并不会下上太长时间，几场雨落下来，再紧接着吹上几阵风，天冷了些，秋天也就跟着来了。然而，初秋的草是还不会黄的，它们会在雨后的温和的阳光里赶忙地结着种子，而祖父也在这样的季节里为他的秋收忙碌着。门外面本是并不大的一片土地，到了这样的季节却也结出许多的让人意想不到的收成来。祖父忙碌了起来，我自然也是跟着忙碌了起来：偶尔赶着新鲜刨几株花生，又偶尔跑到地瓜地里扯一条长长的藤蔓，然后自顾自的玩起来。累些的时候，我便到田地旁的几棵果树下摘几个果子，然后也不必去洗，只是草草往衣服上蹭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果子还并不十分熟，却也是甜的很的。
“爷爷，要吃几个果子吗？”我朝在一旁农作的祖父问道。
“你先吃吧，等会儿我自己摘就好。”祖父刨着他的花生答道。
“什么时候吃饭？”
“你饿了吗？”
“还没。”
“等收完这畦就去吃，”祖父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你去院子里摘些豆子洗了吧。”
“好，我歇会儿就去！”我靠着祖父的黄牛坐下身来，答道。祖父的牛养了许多年，却依然健壮的很，大约是祖父对它关爱的很的缘故吧。因为刚载过几车花生，牛身上热的很，我便索性靠着牛背躺下来。秋天的天高了一些，也比夏天更蓝，几丝闲云逸过来，挂在树的枝梢轻飘着。尽管刚刚初秋，叶子终也不似先前的时候那般绿了，鸟儿还在叽叽喳喳的叫着，好像也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南迁着急忙碌。一切都还在正常的度过着，无非是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看倦了这里的模样，便也遂着人们的心意换了件不同颜色的衣裳而已。季节和年岁是一样的，你说他快他便转瞬即逝，你说他慢，他也就慢悠悠地一点又一点地从你视线里消失去了。人们自是不必为这些季节和年岁悲伤，可这季节和年岁里却有太多叫人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就好比我是不愿祖父农忙的，自然我也是不愿意看到鸟儿往南方去的。可这样的季节和年岁里又有太多让人期待，并且愿意为那些期待等待下去的事，因为我是喜欢雪的。

作物收完，农忙也算过去了大多半，祖父在门前晾满了花生和玉米，而祖父也开始赶着他的牛车把收好的地瓜、之类的一干作物运到镇上去买。我也时常跟着祖父去，对我而言，最开心的也不过是看黄牛拉着车同祖父一齐趟过河的情景了。然而过河的时候，祖父是不许我坐在牛车上的，我便只好站在那木桥上嘻嘻哈哈地看着牛笨重地趟过河水去。然后过了河，也没有什么趣闻，无非是走过十几里的快要荒了的的草地，然后再看祖父同那些生意人讨价还价一番罢了。
但秋收是过的很快的，秋收完了，秋天也变得快了起来，仿佛一夜间，又仿佛只因为一阵风，花花绿绿的世界便全部衰败了下去。黄色的草儿被风吹着延进了山的深处，山与天交界的地方间或有几队鸟儿飞过，草地里零星的几棵树也全被阳光映的金黄，仿佛一切都散满了令人憧憬遐想的颜色，然而没经历过这季节变幻的人，大约是猜不透它们将要残败的结局吧。

可无论世人对秋天是感伤还是新奇，秋天终还是自顾自地过着将要结束了。祖父的忙碌的日子也总算可以结束了，我再随祖父去河边洗了些衣裳，便开始预备着长冬到来了。我记忆中的北方的冬天是漫长的，外面时有风雪，可以一切却也是无比懒散、十分温暖的。
秋天还未完全结束，祖父在这个季节的时分同我去农镇上的县城里买些过冬的东西。因为冬天对我们而言是漫长的，也许大雪封了路，我们便可能几个月都去不到外面来，所以冬天里预备的东西是格外多的。
每年的这些时候，趁着天气还没冷到河水结冰，祖父便赶着他的牛车往镇子里去了。然而终究冬天是要来了的，连一向温顺的黄牛下了这冷冽的河水里也免不了发着颤快步的小跑起来。因为祖父赶得早，天上还有些闪亮亮的星星，我便躺在祖父在车上铺好了的被子里。秋冬的星星跟夏天总是不一样的，好像这时候它们便一夜间长大了似的，不复春夏时分的调皮，更多了些透在风中的隐秘和让人不自觉清寒的距离。星空总是让人繁想的，它就像一片在人的记忆里闪烁流淌的海，也许海是不变的，然而终究会在看见时涌出不一样的波澜。
“川儿，你睡了吗？”祖父轻唤着我。
“没有，睡不着。”
“冷吗？”
“不冷。”
“你看咱家的老牛浑身都冒热气嘞！”
“真的吗？”我翻身趴下来，朝坐在车头赶车的祖父望去。
“真的！”祖父转头看着我，明亮的眸像是此刻离我最近的星。
“真的是嘞，它跑了这些路犯热了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黄牛身上散出来的热气大声问道。
“不是这样的，怕是刚才趟河时它身上沾的水开始干了呢。”
“它现在冷吗？”
“应该刚出水时最冷吧。”祖父晃着拴在牛鼻子上的绳子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镇上去？”
“要不了多久的。”
“天亮时能到吗？”
“能！”
“牛要陪我们到城里去吗？”
“当然不用，这么远的路会把它累坏的，咱们把牛放在收粮的站里坐客车去城里。”
“到城里很远吗？”
“快着嘞，坐上车不费一个小时便到了。”祖父脸上带着笑说道，“你饿了吗？”
“不饿。”

“不必，不必啦。”祖父忙摆手说道，“今天我是要跟孙子进城去的，要买的东西很多，可耽误不得。”
“要进城去呀？”
“买点冬日里的衣裳，准备些过冬、过年的东西，怕是这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出门了呢。”
“那是自然，等天冷的厉害了出门不冻坏自个身子了吗？”
“那我先把牛车放你这里一天，下午回来了再赶。”
“你随便放就是，中午我喂它些粮站里不用的槽米。”
“不用，不用，饿它一顿没关系的，这两日喂的它肥着呢。”
“那不成，你看它终日做活你却还把它养的这样肥，说明你平时里肯定是待它不错的，到了我这儿我怎么好亏待它呢？”
“畜生而已，不打紧的。”
“你不用觉得麻烦，又不是外人。”粮站老板边和祖父说笑着边把我们朝小镇的车站上送去。然而，尽管镇上的人都管它叫车站，却也只是一个停着几辆车的稍开阔的路口。车站实在小镇外的朝县城去的公路路口上，四周自然并不繁华，尤其在这样的清早，自然也要比镇上的其他地方冷清了许多。
“天这样冷，先带孩子进车里去吧。”那个叫老赵的粮站老板边说着边领着我往车里走去。
“确实是冷的很呢，你也快早些回去吧！”
“到了城里你可得看好孩子和自己的钱财，城里可闹的很呢。”
“那是自然，而且我们又不是那种会招贼的打扮。”
“总之一切小心就是了。”
“行，你便放心回吧。”
“可早些回来，陪我喝两盅啊！”
“你可别挂念这个，怕我回来就早不了了，还有到家里去的一大段路要赶哩！”
“那我走了”
“走吧”祖父朝老赵摆着手笑道。

“这么晚才回来呢，快到屋里吃着饭吧，我备好了酒菜已经等了些时候呢！”老赵循着声音走出门来，笑的眼睛都快要挤在一起。
“不行了，太阳快要落山了，用不了多久天都要黑了，毕竟不是夏天了，日头总是短了点儿。”祖父边说着边把买来的东西往车上装起来，然后又把拴在树下的牛牵到车前“你说你啊，喂它些干草就是了，该给它掺上那些豆渣，这畜生还不识好歹的没吃完呢！”
“这牛也到底是年纪大了，我也没给它被多少草料，它竟没全吃完。还是说平日里它净跟着你好吃好喝去了，就不愿意来吃我这里的草渣了。”
“这是哪里的话，怕是牛认生呢。”祖父说着从车上拎下一大袋橙子来“这袋果子你留着吃吧，我跟我孙子吃了，竟酸倒牙呢！”
“你留着吧！”老赵不肯，硬往祖父车上放过去。
“这可不行，难道你还嫌弃我的东西？”
“那我就只好留下了。”老赵说道，“不如今晚在我这里吃过饭就直接住这里吧。”
“不行了，家里闲杂的事太多，不如那天我在我那里备些酒菜，你来找我吧！”
“好啊”
祖父一下就爽朗的大笑起来，然后互相约定了时间，祖父便赶着车与我往家里去了。
乡下的秋天是无比荒芜的，一路垂下去的草被夕阳抚摸着，风迎面和夕阳一起朝我和祖父这边狂奔来，远处的山也被黄昏染成大片的深红。
“爷爷，秋天到了呢。”
“秋天都快要过去了。”
“秋天怎么不留下来呢？”
“它赶着往南方去呢。”
“它为什么要去南方？”
“它怕冷啊。”
“怎么不多穿些衣裳呢？”
“它的衣裳可全被风吹走了呢。”
“可是风怎么爱抢别人的东西呢？”
“它也会送给别人的。”
“它为什么没送给过我们东西呢？”
“怎么没有呢，雨和叶子就是风送给我们的，它还给我们吹来了土地，吹来月亮和星星。此刻，它正要把太阳吹落，好让我们好好做一个梦。”
“可是风把它吹到了哪里呢？”
“爷爷也不知道啊。”
“风啊！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能听到，请告诉我，你吹着太阳和云彩要去哪儿？可不可以把秋天留下来，或者把夏天吹回来？”我站起身来，在牛车上朝着天边的落日和云霞喊道。
然后“呼”的一阵风声吹过了我和祖父，夕阳下的祖父看着我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和落日，然后同我一齐笑出了声来……

山野里的秋天是短暂的，夕阳落了几次，冬天便也悄然而至了。就如同昨日里我还在树下的堆满的落叶里玩耍着，夜晚里吹过几阵风，第二天清早出门，外面竟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了。然而在孩子的眼里，是看不到四季更迭的忧愁的，所以见到了雪，我竟也全把昨日里陪我玩耍的树叶抛去脑后了。
“爷爷，外面下雪了！”
“是吗？”清早上，祖父拉开遮在窗户上布朝外面望去，窗子上结起了冰花，却也隐约映出了祖父的那生满皱纹的面庞。
“爷爷，陪我去玩吧。”
“你先回屋里换件厚些的衣服来，等会儿我们吃过饭，我便陪你玩。”
“好！”
换上棉衣，戴上祖父早年猎来的兔皮做的棉帽，一切都是及其迅速的，我也不会去花些闲暇的时间思考那件棉衣和皮帽我已经穿戴了多少年，只是迫不及待的冲出门去，玩起雪来。
“川儿！”我跑到门口时祖父突然叫住我。
“嗯，怎么啦？”我停下身来，转头看着祖父。
“衣服好像小了许多。”
“并没有小啊。”那样的年纪，我对衣服的大小或者厚薄是没有概念的。
“一年里竟长了这么高呢！”祖父笑着摘下我的帽子，摸着我的头说道“唯独这脑袋没有长， 帽子还合适得很，不过明年是得给你买套新的棉衣了。”
“爷爷你陪我去玩吧！”
“你自己去吧！”
“那吃饭的时候喊我啊！”
我大叫着朝外面的雪地里跑过去。夜里这么短的时间，雪却堆了厚厚一层，原野里没有吹起风只有远处的山上响着“簌簌”的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响。门外的不远处的树上还挂着几片衰败尽了的叶子，只是叶子也已披上了雪花，我便独自笑着跑到树下，摇晃起树的枝干来，于是树上的、树枝上的雪全“哗哗”地落下来，淋到了我身上，反倒是那几片衰败的叶子，却依然完好的挂在枝头。
门前的小河结了冰，不知道河的源头是不是也全被冻结。我小心地跑到河边去，河面上也铺着着白白的雪，我一下来了兴致，高兴地跳到河面的冰上去，却连“咔吱”的冰裂的声音都没有，我便掉进了河里。也许是冬天里的水消退了下去，也许是我长高了些，河水只没过了我的腿。然而水却是刺骨的冰凉，我“哇”地哭出声来，便朝正在房子里做饭的祖父跑了过去。

“怎么了这是，哭的这么大声？”祖父循着我的哭声走到门外来。
而我却没有回答，只顾大声地哭着。
“冬天刚开，冰还没长全，你怎么能上去玩呢？”祖父一边脱下我被河水打湿的棉裤一边轻声责备道“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总的跟爷爷说说才好啊。”
我依旧哭着，点了点头。
“乖，别哭了。”祖父摘下我的帽子摸着我的头说道，“快换条棉裤去炉子旁边烤会儿火去。”
“嗯……”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外面的天还有些阴，火炉里的火光映着祖父那满是皱纹的有些苍老的脸，可那张脸却看我看的出神，眼睛是光亮的。
“好。”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嘤嘤答道。
“在我爷爷笑的时候，山里是住着龙的……”祖父把脸朝向了房子的小小的窗户外的深山里，声音似乎也跟着他的目光悠远起来。
“龙？”我一下停住了哭声，瞪大了眼睛看着祖父。
“对。”祖父一边为我在火炉旁边烤着棉裤一边说着，“记得以前我爷爷还曾对我说过，他在山里砍柴的时候曾看到过龙，那龙能‘呼’地从山里的湖水中飞起来，带起好几米高的巨浪，然后吼叫着呼出几阵狂风，撞到几棵大树，然后又‘呼’地飞到了天上……”
“真的？！”我有些兴奋地问道，眼睛随着祖父望向了窗外的深山。
“可有一天，龙被妖魔迷了心智，竟在山上的树林里放起了大火……那火烧的实在是太大了，眼看着就要扑下山来把农田村镇给烧了……”
“然后呢？”
“后来就来了一个神仙来捉这条恶龙。”祖父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木柴，边说着，“那恶龙看见神仙来捉它，慌忙往山下逃了起来，神仙便一路追赶着，在山下挥鞭抽住了这条恶龙。那龙从天上掉下来挣扎了几下，便化成了我们门前的这条弯弯的河。这条河挡住了扑往农镇的大火，后来神仙又从这条河里取水，把山里的大火也灭掉了……”
“那这条龙就再也活不了了吗？”
“当然还活着呢。”
“在哪里？它不是变成了门前的那条小河了吗？”
“它这是变成了河水在忏悔自己啊。”祖父提起了烟袋，把烟头往火炉里一伸，点起火来，自顾自地抽着，“听说这河里那天流过的水都是龙的眼泪，它用它的泪水灌溉着农田，也用自己的身体守护着这一方地土……”
“爷爷！”我不禁有些兴奋地喊叫出来，“不如明天我陪你去山里砍柴吧，我想看看山里的龙住过的地方。”
“不行。”
“为什么？”
“山里的豺狼虎豹多的很，它们都专拣你这样的娃娃吃。”
“爷爷陪着川儿，没有东西敢吃川儿的。”我摇晃着祖父的衣襟央求道。

“川儿，你还小，等过几年你打的过豺狼了爷爷便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川儿已经是男子汉了！”
“听爷爷的话。”
“不好，不好！川儿等不下去了，川儿怕过几年爷爷就上不去山了，柴也砍不了了。”我看着祖父，快要哭出来。
“傻孩子，爷爷身体结实着呢！”祖父摸着我的头，神色却变了变，“不过既然川儿不怕豺狼了，爷爷就该带你去才是。”
“明天就去吗？”
“明天就去！”
临近傍晚的时候，阳光变得好了一些。几缕光线从门窗的缝隙渗透进来，洒在火炉旁的祖父的身上，他静静地抽着烟，微微眯起来的眼睛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窗外的阳光里的积雪。炉火烧的正旺，映出来的我与祖父的身影也格外茁壮了些，只是那身影下的墙壁已有些老旧，我与祖父的那在火光里跳动的身影，仿佛正在走过那面墙的许多年代，仿佛决绝了似的要从以前往以后走去……而我就这样望着那面墙出神，仿佛看穿了它将要来到的斑驳的未来……

第二天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明亮着，天空的云散布开来，有些已去了我所看不见的远方。窗外的风很大，吹起了地面上的许多积雪，连远处的树的枝丫都在风里剧烈的摇晃着。
“呀……！”祖父抱着一捆柴火跑进屋里来，边捂着脸边说道，“外面可真是能把人冷透了。”
“一夜里怎会变的这么冷？”
“大概是风太大了吧。”
“那今天还往山里去吗？”
“这样糟糕的天气，不如过些天再去吧？”
“可爷爷不是说下过雪的天气，树林里最好打猎吗？”
“哈哈哈哈……”祖父不禁大声地笑起来，“爷爷打猎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怎么不打了？”
“爷爷跑不动了。”
“川儿替你跑！”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祖父大声说道。
“等川儿再大些。”祖父笑了笑为我穿上了他早些年猎来的皮衣说道，“先前，爷爷还养着一条威风极了的猎狗，再早些年的时候爷爷还有一把威力无穷的猎枪哩！那些年岁，爷爷要称得上是整个镇上的打猎高手呢。”
“不如爷爷教我打猎吧！”
“等你再大些吧……”
“为什么不现在就教？”
“学来也已经无用了。”
“怎么会没有用？”
“难道川儿打算一辈子在山里打猎吗？”
“爷爷这一辈子不就是在山里打猎过来的吗？”
“…………”祖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便朝门外的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了。
“爷爷要去做什么？”
“爷爷去做饭。”
“川儿陪你！”我慌忙地穿上鞋子，跑到正在灶台点火的祖父身边。

“是啊，神仙正抱着川儿呢，川儿这么乖，神仙一定喜欢的不得，连风都吹的这么慢了。”祖父望着我笑道。
“我抱着神仙了！我抱着神仙了！”我高兴的朝山林里狂奔着、大喊着。
“川儿，慢点儿！你会惊着神仙的。”
“…………”我没有理会祖父，依旧自顾自地奔跑家、大笑着，却不想竟脚下一滑，忽地沿着一个不怎么陡的山坡滚了下去，山林里的树在我的视线里翻转着，站在高处朝我跑来的祖父却也变得越来越远，我起初还觉得很好玩，可听到祖父焦急的呼喊声我“哇”地一下就大哭起来。直到身体猛地撞到山林里的一棵大树上我才停下了滚动，却也惊吓的昏厥了过去。
其后的事我已记不清楚，只昏沉沉的记得祖父在房子里为我进来了镇上的医生，可一连许多天，我手上都几乎快被针扎烂，却也没见精神。祖父有些着急起来，在厅堂和院子的四角里烧了些纸钱，嘴里说了许多求神仙的话，我却也依旧没有好转。后来，祖父又请来了镇上的中医，大夫为我诊了脉看了面相后便对祖父说道：“孩子怕是被山里的鬼魂附身了，身上没什么病，却不知道此刻他精神里还是不是他自己的魂儿呢！我看你还是尽早请高人来度了他身上的鬼仙，不要耽误了才好……”
祖父慌了神，跟着中医大夫去了镇上，下午竟当真带了镇上有些名声的神婆回来。那神婆看起来似乎比祖父还要老，腿脚却很利索，她到了家里连坐都没坐便先是围着我转了一圈，嘴里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明了的话，而我却竟也跟着她胡言乱语了起来。
“放心好了，山里的神仙喜欢这孩子，留他说了一会话。”那神婆从我身旁走开，去到祖父面前说道，“赶明天我与你进趟山，与山神说些好话，请他把孩子送回来就好了。”
“这样可真是麻烦你了。”
“不必说这样客气的话，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的很呢！”
互相说过几句话后，祖父边送别了那神婆。我有些好奇的翻过身来看着窗外，只见那神婆赶路似的走上了那条结着冰的河，匆匆走了几步竟过了河，又走了不一会儿她便消失在那片吹着大风的雪地里。大概，那龙都是怕这神婆的吧，竟没让她掉进河里去，我这样暗暗想到。

第二天一早，祖父便与那神婆出了门，却直等到下午近三点钟两人才从山里回来。神婆手机兜着件衣裳，后来听祖父说那里面竟装着我的魂。只见那神婆把那件衣裳盖到了我的头上来，又走到院子里，把祖父早已在桌子上备好的酒在桌前来回洒了一遍，又用她随身带着的木棍在院子里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她在圆圈的正中间摆了碗水，又往水里撒了几粒麦子，嘴里开始念一些没有人听懂的话，之后又烧了些纸钱，把纸钱烧下来的灰全撒进圆圈中的那碗水里，最后她便断起了那碗水教我喝了下去。那碗水的滋味我已记不清了，却还记得我当时以为自己喝了成仙的药水，高兴的快要跳起来。
“放心好了，刚才山神一直在院子里守着，没人敢来摄走这孩子的魂魄。”
“那可真是太感谢你了。”
“没什么。”那神婆边帮着祖父收拾起院子里的桌子，边说道，
“你别忙活了，快去屋里吃些饭吧，你也别嫌弃我这偏僻地方的粗茶淡饭。”
“不了，我得马上走了，还不知这一条的功夫里有没有别的乡亲来求我帮忙。”神婆忙摆手说道。
“这多不好意思。”祖父忙拿起屋门旁的一袋花生来，递到神婆面前说，“这一天我孙子可真是太麻烦你了，你就把这袋我们自家种的花生拿回去炒些年货吧。”
“这怎么好。”神婆与祖父一边推搡着一边走出了门去。她最后到底有没有带那袋花生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往窗外看了神婆的背影许久，便又沉沉的睡了下去…………

又掰着手指头数了两日，除夕才总算是开了。上午祖父洗了许多菜，又切了许多肉，说是预备着祭祀的，菜预备了很多，可祖父却总是忙碌着的，仿佛这一切的准备总还是不够的。一早我便跑去换了新衣，又把旧的换下来的衣服叠好了铺在被子底下，叫喊着跑出院子里去了。
除夕的下午是要陪祖父去祭祖的。我们会沿着门前的河走上许久许久的路，一直走到一处谈不上高矮的山脚下我们才停下来。祖父拔去了那几座有些矮小的坟头上的荒草，又点火烧了它们，然后便在坟前挨个儿烧起了纸钱，之后祖父又与我放过几支鞭炮，洒了酒，磕过头，最后才开始往家里赶起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