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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八岁那年,在N大念大一,学土木,平时除了上课,也在校队打篮球。有一天,三井来找我,说他想组一只乐队,请我去做主音吉他。要知道,我是会一点吉他,初中时选修的课外活动,演奏水平仅限于在女孩的生日聚会上弹一首《爱的罗曼斯》,还需要时不时的伪装拍腿上的蚊子,好趁机想下一个音怎么弹。另外,我对三井做事的风格比较了解,冬天的时候,他还是我在大学的师兄,春天他和几个朋友去了一趟乡下,就退学成了一个茶叶贩子。他创业时问我借了一千二百块钱,至今没还。我本想打听一下他为什么要玩音乐,但又怀疑他会说一些贝多芬托梦给他的瞎话,就干脆什么都没问,直接拒绝了他。他当天没什么表示,还请我吃了一顿打卤饭。隔了两天,他又来找我,说他乐队除了吉他手都组齐了,很有几个奇人,他说那些话时神色意味深长,又问我暑假有什么其他打算,我看出他的意思,想到自己的确闲着无聊,又很好奇他所说的奇人,便答应了他。
在城市的北端,有许多蜗牛壳一样的四合院。其中的一个,长着水草一样的青苔,大门一年四季不关。我第一次去找三井,便从这个门走进去,我进去时三井带领着他的乐队成员站在大院中间,天色已暗,他们朝我挥动烟头,像几个站在黑暗里等待黎明的上古囚犯。我以为他们会奏乐一曲,表示对我的欢迎,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跟着三井的乐队排练一次,就再也不打算来第二次,原因很简单,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奇人,三井招呼来的这两个人,和他自己一样,都是街坊上的流氓,先前他们怒发冲冠站在夜里,也是在等三份早该送到的香肠炒酿皮。贝司手福田还算有两手,另外一个鼓手樱木,就和我一样只算大半个门外汉,他加入乐队是为了晚上白吃一顿香肠炒酿皮。至于三井自己,他自封主唱,那一天他的素质显得模棱两可。他让我们合作一首《未来的主人翁》,我们的乐器声像一堆面对堵车而愤愤高鸣的喇叭,从各个暗角里响起,各自为政,而主唱的歌声拔地而起,像一个交警在凶狠的大骂。那时候,有一个人忽然推门进来,使得这一锅噪音戛然而止,大家都暗自松口气。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流川。我们排练的房间,是正对四合院大门的一间,也就是堂屋,最为宽敞。在房间的最前方有一只滑稽的黑柜子,上面搁着一台彩电,旁边一只伪劣的景德镇瓷壶,壶嘴上套着一叠一次性塑料杯,在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些类似奖状的东西,而一盏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拖得极低,三井说,四岁以下的儿童,见了这吊灯,没一个不摸摸索索想在上面打秋千的。如前所述,流川推门发出一道声响,我们几人都如临大赦,但表面却还装出一副被他打扰了艺术创作的虚伪表情。三井显然最为虚伪,他还气哼哼的过去揉了一把流川的头发,说你怎么门也不敲。流川那时十七岁,白肤黑发,浑身是汗,抱着一个篮球,天生一副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他径直走到水壶边,接了一杯水,仰头喝掉,又接第二杯,接到一半,水没了。他环视了屋里一周,好像颇有责难的味道,因为我们每个人椅子边都搁了一杯水,而且都没怎么动。他也没说什么,擦着汗就出去了。
关于流川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可以说一下,他是三井的房东,也就是说,这座狭窄潮湿的四合院是他们家的。那个我们用来排练的客厅,也是他的,严格意义上讲,三井作为房客,只租了四合院西侧的一间卧房。他对三井鹊占鸠巢的行径不置一词,其实还是非常大度,后来我发现主要是他缺根筋。当时我对他还一无所知,但乐队的其他成员显然已经对他见怪不怪,他走了之后,他们就继续排练,只有我还有点心猿意马,走调更严重了,不过说实话其实也听不出什么区别。
我之后就成了这座四合院的常客,说到原因,也不能完全归结于流川,这就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情圣,但实际上那时我只是一个长得很帅的愣头青。我留下来,主要因为三井看出我有想跑的意思,对我说了些挽留的话。另外他当时还在搞茶叶生意,家里用来泡水的总是一种叫毛峰的茶,这种茶刚摘下来时青葱发亮,如女孩子的小拇指,泡在水里根根绷紧,拉的很直,泡出一壶带着大米味的水。我对这股大米味的水很着迷,又听说它润肺,对吸烟的人有好处,便天天过来白喝,还打算回老家时顺一点给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