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真的是很可怜啊……”老于桑用沉重的叹息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他熟稔的叙述让我隐约意识到我不是第一个听故事的人,或许他在这么些年里,曾经对无数个人都说过这个故事。这念头一闪而过,更增添了我心中隐约的悲哀。
“那个孩子,叫顾天帆对吧。天帆。真是个好名字。人也一样的好,你知道的对吧。”
我点点头。那样的顾天帆,的确称得上那一句“神一样的好孩子。”
老于桑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默默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看着他不太稳的手,我才深刻意识到,记忆中永远都不会老的老顽童真的老了。
烟雾缓缓弥漫开,老于桑的眼神有些晦暗,“可是好人都不长命啊。那么好的孩子也一样。摊上那么个家庭,也是命。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那孩子被家暴。他妈妈性格太懦弱了,看见那个男人喝醉后暴打那孩子也不敢阻拦。那孩子每天等那个男的差不多已经睡觉的时候才敢偷偷回去。”他停下,又深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像在进行什么净化仪式。
“你们都不知道,每天晚上你们都回家了,他还在广场上待着。有回我撞见了他,问他怎么不回家,他只是笑笑,也不说话,脸被冻得发青。我赶紧拉他进屋,他很害羞地不肯进去,后来被我硬拉了进去。那样在外面待着,迟早是要冻出病来的。
“我给他倒了杯茶,他赶紧站起来说谢谢。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也不回家,他只挠着头笑,一句话也不肯说。我见他不肯说也就没追问了。他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电视里放的《穆桂英传奇》,手里捧着杯茶。到了十一点了,我拿着手电筒从外面转一圈回来后,他就立刻起身说要走了。那孩子就那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那时还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明白估计是因为过了那个点那个男人就睡觉了。”他长久地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没有早日发现顾天帆的秘密而感到自责。
我的胸口闷闷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后来,我是听他们家邻居说的。说那孩子被家暴的事。只有住得近的几家人知道,但也没人伸张,‘你不晓得,那男人凶悍得很!’他们家邻居这么和我说。那大概也是他们没管这事的原因,谁想惹事呢?谁都不想惹事。况且那孩子自己嘴巴都牢得很,简直像被缝上了一样,关于自己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说。
“知道以后我问过他为什么。他笑得很勉强,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妈妈很辛苦。就沉默了。善良老实地让人难以置信。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统共也只活过十一个年头。”
老于桑的声音颤颤的,发着抖,“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落到那种地步。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你们就没在广场上玩,他也没有来。我躺在床上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又忽然消失了。我赶紧关了电视仔细听,这回只有雨声了。我以为我听错了,想直接关灯睡觉,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别不安,感觉出了什么事情。就出去看了看。结果——”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那孩子倒在广场上,地上一滩血,我吓得赶紧抱他起来,结果他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身体也冰冷冰冷的,天哪,我当时就害怕了,那样的一个好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前一天还和你们一起玩,那么开心。结果过了一天人就没了……”
他紧闭的双眼流出泪来。而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凉。
过了一会,老于桑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我们都沉默着,任凭秋风穿过掀起一阵又一阵寒意。
那天临走之前,老于桑表情郑重地对我说,“天帆他一直都很感激你。因为是你最先接纳了他,他一直都很羡慕你们,他觉得是你让他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他停了停,“那大概真的是那孩子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
我表情茫然地看着脚下漂亮的鹅卵石道路,还有两旁整齐葱绿的灌木丛。鹅卵石是什么时候铺上的?那种着灌木丛的地方,原来是种着梧桐的吧?
那个孩子呢?那个站在广场上闭着眼睛数数的孩子呢?
翻翻在我怀里熟睡着,那么安静。我抬起头只看到了没有星星的,漆黑的夜空。
我忽然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玩笑话。
“没有星星的晚上容易碰到鬼。”有人在我耳畔这样轻声说道。
我怔怔地转身。那一瞬间,往日时光不复存在,它们破碎成明亮闪耀的星屑,凝聚成一双明亮的眼睛,光芒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