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得漫不经心,是吗。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也许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悲伤。其实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只有深入其中,才可以寻找到想要的真相。
我想我有必要强调一下,那时候颜白在我看来,没有一点像是有一个野心庞大的父亲,她的整颗心都干净得像是天山的雪,人间早已遍寻不到。于是我只是睡在她的身边,看她缱绻起来的样子,安静的脸上有极度的不安。同时,我承认了,我真是非常嫉妒着她的,她的身边有一个沧海陪伴,幸福就这样简单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唾手可得。所有洛阳的人们,如果看见我爱着的沧海爱着别的姑娘,并且死心塌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会为我悲哀呢。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要在洛阳,日日夜夜,只吟一阙《白头吟》。
她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她依旧没有等到她所期待的,终究还是死在了洛阳的繁华之上。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请求沧海带我回了一趟洛阳苏家。这座已荒废的宅子,破旧不堪,我们推门而入时甚至担心它是否会由于年久失修而承受不住坍塌下来。我们走过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感受着脚下潮湿寒冷的气息。我在途中一直拉住沧海的手,却依旧止不住的颤抖。这是我自从离开出事后的苏家七年来的第一次踏入,尸体早已被人埋葬,全都坐落在后院的并不肥沃的黄土之下,一座接连一座的坟头,占领了整个宽阔的后院。我猜想这些坟墓一定是我母亲自己一个人亲手立起来的,她用尽力量,葬了所有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人,即使磨破了手掌,也不愿意请任何人来帮忙,她要亲手,葬了她最爱的人。最后我终于在这些层叠着的孤坟中,找到了属于我父亲的墓,上面用简单的木头立成墓碑,上面有我母亲的字迹,端端正正地写着“苏神医”三个字。在这座坟得便上,我发现了我母亲的坟。
那时她还没有办法将它填补,所以只是挖了坑,立了个同样简单的墓碑在坟前,写上她的名字,时过已久,那座来不及填上的坑中,尸体早已变成森森白骨,右手上还有一把生锈了的匕首。我看着这场景,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变的疏远陌生,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变成了白骨长眠于此,没有了我熟悉的神情,如今他们都死了,和众多白骨一样不再特别。他们就是这样,在众人的传言之中说死了,就真的死了。时为夏季,日光浓烈地穿越云层,透过树阴,安静地支离破碎的照在我和身边的沧海身上。是晴。却没有一只飞鸟经过。
但是,我在这时候想,其实我的母亲应该心满意足,她活着的时候身份卑微,众多的妻妾中毫不起眼,沉默寡言,很难讨父亲欢心。可是那时候她做为我死去父亲唯一一个活着的妻子,理所当然地葬了他,并且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墓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与他平起平坐。于是后人都将以为,我的母亲才是我父亲的正室,其他人不过是听她差遣的仆人丫头妾室,他们都会尊重她,在距离她坟墓几步之遥的地方跪拜,再也没有人敢歧视她。
我面无表情,用周围的土把她破碎的身体埋掉,和她做的众多坟墓一样,简陋且平淡无奇。在此过程之中,我都没有让旁边神态凝重的沧海帮忙,他只是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我在埋好了我的母亲之后,转身看着旁边眉宇中一抹无法抹去忧伤的沧海,然后眼泪像蓄谋已久一样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我说,沧海,这样她会开心吗?她生前无法达成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她和她最爱的人,将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他见到我哭变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最后抱住我,拍打我起伏不定的后背说,是的,她会开心的,一定。所以你应该为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
我看着他温和而怜惜的表情,将嘴凑近他的耳边轻声地吟唱了那阙《白头吟》。我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然后我看见他淡定的表情,背后是开满了苏家原来种的血色牡丹,正是一场盛大芳华。我趁着这个时机,亲吻了他干燥的嘴唇,只是轻微的一下,一闪而过的感觉。我在亲吻他的时候眼泪还没有干,有些已经沾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这个突兀的举动弄得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僵在原地看着我。我朝他微笑,嘴里念的,依旧是那阙《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回过神时,并没有对此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笑着,抚摸我的长头发,像是我母亲那样。他说,水染,你真是让我忍不住想要爱上。
我在充满了喜悦的同时,又突然伤感了起来,因为我觉得我真是个可耻的人,颜白为了沧海不惜背叛她的父亲,可是如今,我却把她心爱的人成功的拐到了自己的手中。也就是这样,我让那个毫无缺点的沧海变成了一个负心的人,我将他陷入不义,却有办法再把他解救出来。我愚蠢得只懂得爱,所以我只能好好地爱上他,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但是颜白不会这样认为,她就是会相信这个最为简单的事实,是我勾引了她亲爱的人,并且在此后漫长的生命中这个观点都不会改变。或许她有可能对外人全都说,望风崖上的那个女医者其实不过是个先施恩于人再吸引别人的情人的狐狸精。而沧海则会被她描述成天下众多负心汉中间的一个,那时候,他不再是她身爱的人,她一定会恨死我们,恨不得将我们全部杀死。女子就是这样的生物,很多时候她们都是只为了自己的爱情而存在的,是为构建这个洛阳的历史而存在的,她们单纯的被利用,找不到自我,迷失在这个世间的困惑和不合理中。因此,我的母亲才会在漫长的寂寞时光中,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却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个得不到的结局,就是毁,毁在了洛阳不断延伸的历史中,毁在了她千百沧桑的爱情中。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对她说,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母亲。可是,等到我真正忍受不了想要告诉她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已经死了。她一死去,我就忘了那句话,并且开始没完没了的想她。
后来的一段时间中,我对沧海无数次的说到了我的母亲和我那妻妾成群的父亲,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我母亲的愿望总是落空呢?活着的时候无法实现要到了死后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她和洛阳的众多平凡无力的女子一样,真是悲哀。
他一如既往的抚摸我的长头发,咧开嘴对我笑。他说,可是你跟你的母亲不一样,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我带你回望风崖,一起生活。从此,我们将回归极乐,自由无往。他这么对我说,脸上露出了那种信徒该有的虔诚表情。于是我不由地抬起头问他,那么,你舍得颜白吗?他再次笑了,说,我已经不爱她了,只是有所歉意。他拉住我的手说,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