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拆开就是一个仁与三个人。所谓三人者为众，所以侠就是众人的仁，为众人说话出头的就是侠。武，拆开就是‘止戈’，意思就是停止武斗，禁止武斗。侠武合起来的意思呢，就是以和平的方式仗义行仁，所以打打杀杀都是下乘！所以以后想当大侠的现在就不准打架，明白了没有？”
柳叶镇落人巷里的歪脖槐树下，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大马金刀的坐在石蹲上，面目严肃的好像镇南庙里的那尊关二爷。
“不明白！”
令人尴尬的回答声齐齐响起，七八个都是稚嫩童音有男有女。一群小孩正围了一个半圈坐在地上，好像听书一样听着上面人摇头晃脑，然后自己也把脑袋摇得比他更厉害。
“我只听过武侠，侠武是什么？”
“哪有大侠不会武的啊？你们谁听说过吗？”
“大侠都要学武功，杀坏人，英雄救美，成名立万！”
小孩们叽叽喳喳纷纷议论，听得上面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小鬼一群浑不知留人台阶这种圆滑事故之道，各种道听途说耳闻目染都搬了出来拆少年的台，等话题已经溜到上个月邻城采花案里武当大侠仗义出手千金小姐以身相许这种小孩自己都不大明白但确无疑已经是小儿不宜的情节时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吼一声宛若饿狗嚎叫，果是吓人。
“施小梦恼喽！施小梦恼喽！”
众小孩却是不怕他，在一片欢呼中一哄而散。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施小梦痛感现在连小孩都只知道当大侠是为了英雄救美扬名立万，不由一脸的悲愤。如果这话这姿势是由一个年高德重的老者捶胸跺足地说出来确是慷慨激扬，可惜现在说话的是一个麻衣补丁脚蹬露趾草鞋，嘴边淡淡青青胡子茬都没刮干净的穷小子，任他再如何的做出锥心之态也难免惹人发笑。
“施小梦！你这混蛋怎么还在这里？今天你不是约了东街菜市的张屠子决斗吗？一群孩子有个屁的世风日下，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发白日梦！”
巷口一把嗓子好像打雷一样，雷声中一个铁块一样的少年狂奔而来，胳膊上胸口上黝黑的皮肤好像快要被那隆起膨胀的肌肉涨破一般的鼓囊着，一只手伸出来跟半把蒲扇差不多少，跑到近前更不容施小梦多话，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宛若抓一根稻草一样拖着就往东市跑去。
“等，等等，桔梗慢着，我想起决斗来了。你先放开我的手，快要被拉断了！”
施小梦几乎是尖叫了起来，他那比柴火粗不多了多少手臂握在对方惯于握铁锤的手里，当真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还等个屁啊！日头一过午就算你输了！”
明明是施小梦的决斗这个铁牛一般的桔梗却似比自己的事情还着急，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圆滚滚的迈着老爷步快走到一天的最高点了，心急之下一把将还没自己一半重的小子像卷草席一样的夹到了腋下，也不管对方舒服不舒服再怎么叫嚷呼痛就这么大步奔行而去。
等两人到了菜市场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大多都是附近的市井之辈，或是满脸横肉或是一脸懵懂，施小梦的决斗原也只能吸引来这些观众。
“施小梦！你他娘的倒地有种没种，这都哪个时辰了？怕死就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这件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众人围拢的正中，一张平日里放猪肉的桌子油腻腻的支着，桌边坐着一个高度与宽度仿佛的胖大男人正对着这边吼叫，一边叫还一边拍着桌子，好像生怕对方看不到他砍在手边桌面上的那把杀猪刀。
“急什么？这不还没到点吗？”施小梦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有些心虚的看了看市场里那口大日冕，影子离午时分明还差了那么一根头发的距离，顿时胆气粗了起来。
“少说废话，你家施少侠在此，识时务的将缺斤少两欠福婶的半斤肉快点割给人家，否则等会只怕输得难看！”
“老子怕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脸上没三两肉还想充大侠替人讨公道，我每天杀的猪最轻那头也是你的三倍！想跟我决斗，我这把杀猪刀让给你！”
张屠子口中说是借，手上却是拔起了屠刀刀尖指着对面，口沫横飞肥肉乱颤，那模样说是“靠近我就砍”更令人信服些。
“武者，止戈也！大侠都是从来不打架的！”施小梦以一种看乡巴佬的姿态扬着下巴鄙夷的看着对方，抬起脚踏在了椅子上，伸手拨开了快碰到鼻尖的铁刃：“比身高体重是你欺负我，比其他的都是我欺负你，既然要决斗当然要公平。就挑一个与体形智力无关的东西，我跟你比胆量！”
如今世道江湖风气日盛，便是五岁蒙童亦耳闻目染武风侠事，平民凡俗虽非武林人士，但“以江湖规矩”解决问题这数十年来也已渐渐形成一种雅俗共行的习惯。只是大家都是平头百姓，所谓的决斗当然也不一定非是刀剑互砍，比胆量比饭量也都是日常有之。
“比胆量？怎么个比法？”
张屠子闻得对方开出条件心头也是一栗，虽然说到打架自己就算一只手也能捏死这只瘦猴，但怎么好说歹说也是一个镇住将近二十年的邻居，为了半斤猪肉闹出人命当然不值。只是这小子为福家老太婆那半斤肉闹得满镇风雨，所有人都知自己缺斤短两的事，如果不能反打一耙将他压下去，自己以后的生意也不用做了。施小梦绰号白日梦，从小不学无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长到快二十岁了也没个正当营生，成日里闲游浪荡，媳妇没娶到半个还把家给败得差不多了。唯一出名的就是爱留恋赌坊，别说落叶镇，就算是周边十里八镇也没哪家赌坊不认识他的？只是他不知道拜了哪路神仙，自十七岁之后就逢赌必赢，赢得太多却又没人抓得住他出千，是以至于所有赌坊都干脆将他列入了拒绝入门的人物。总而言之小子奸猾，不可轻忽。
“我昨天刚从百草堂买的三钱砒霜，本来是家里有耗子吵得夜里睡不着打算闹一闹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诸位街坊，哪家有茶壶茶杯的借套使使！”施小梦边说着边取出一个小小纸包。
话说了两遍周围看热闹的人没一个动弹的，连砒霜都拿出来了，要真闹出人命那个拿杯子的是不是也要跟做杀人帮凶一起蹲大牢啊？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有善心的迈出一步想要相劝，但看周围人都不说话自己又缩回去了。
“扁担李，你那馄饨碗借两只来？”
施小梦嘻皮笑脸的望着镇里成天挑馄饨摊的李生，后者眼皮一翻望着天。
“碗在墙边自个去拿，你们谁有个好歹的诸位街坊须为我作证，这碗是他自己拿的与我无关。”
众人都是一阵有气无力的诺诺，算是勉强答应。
黄皮小子自去取了两个缺口大碗，顺手舀上两大碗的馄饨汤然后将手上的粉末各撒了一半进去，晃了两晃摇匀端回桌来。
“咱们简单点就赌喝汤，谁先喝完亮碗底，就算谁赢。我赢了你就还福婶的半斤猪肉还要保证从此以后再不缺斤少两，你赢了……我会负责把你埋好，三寸薄棺还有我家老头子没用上的那块地都归你了！”
施小梦将两个碗重重顿在桌子上，略带荤腥的汤溅出来飘着一股馄饨特有的香味，时值中午正是吃饭的当口这里肚中空空的人是大多数，可看着这两碗香汤却个个面色上变色。
“我怎么知道这两碗汤里放的是砒霜而不是五香楼的风味佐料？”
看着面前两碗汤，张屠子也有些面色不豫。虽然茶馆里路街边听说过的江湖生死决时各种惊险刺激，但眼前就为了半斤猪肉就要么自己死，要么对方死，是输是赢都要出人命，这似乎已经远远超出自己这样升斗小民的生活理念。但这小子从来不老实，他也同样没道理为了半斤猪肉把命赔上，不过是想吓唬自己罢了。一念至此，张屠子心中大定。
“说的也是……”施小梦挠了挠头，左右瞅了一下，只见菜市场那条无主流浪狗正趴在一边，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从头到尾都秃了，一双无神的眼珠比自己面前的汤还浑浊，就算他不是兽医也看得出这家伙时日无多了。
“小东西，过来过来，施大侠慈悲救世助你早登极乐。”
施小梦招了招手，但那狗似乎已经病得懒得动了，只在一边抬头望声音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了回去。无奈，施小梦不得不自己动手将它抱了过来，端起一只碗想要喂它，但想了一想不知道是考虑到了卫生问题还是尊严问题，最终还是将一小口混沌汤倒在手心上送到了它的嘴边。大概是闻到油腥味，病狗总算是打起了精神，伸出粗糙的舌头几下舔了个干净。抱着狗的人又从另一只汤碗里倒出汤来，它同样很快舔尽了。
两小口毒汤入腹，那病狗甚至都来不及多叫几声，只发出低低几声痛苦的哀嚎，身子像抽筋一样的痉挛了几下，便四脚一蹬咽气了，眼中耳中鼻中都流出血来，其状纵使在正午阳光之下都显得恐怖异常。周围看热闹的人瞧见此景都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被砒霜毒死的人会七窍流血而亡这种事情大家都听老人说过，但又有谁曾亲眼见过被毒死的人？
“这真是砒霜？”
所有人里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就是张屠子了，因为这两碗汤里无疑有一碗是要灌进自己肚子里的。
“也许真只是五香楼的风味佐料也未可知呢？”施小梦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头轻蔑的看着对方：“怎么样，现在要是怕了就直接认输，割肉给福婶然后老天作证从今以后足斤足两！街坊一场本少侠也不是赶尽杀绝非要逼你出丑的人。”
“老子，老子，老子……”连说三个老子却接不下下文，张屠子脸涨得像猪肝色，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最后一咬牙与其说是由理智不如说是被激得走投无路一股憋气从胸口涌向咽喉脱口而出：“你小子敢喝下去老子就认输！”
“好！大家都听到他说的话了，诸位街坊都是证人！”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施小梦像打了鸡血一样跳了起来伸手就去端面前的碗，周围的人看闹到这步田地，好几个手脚快的已经伸手来拦，但他们距离最近的也有好几步哪如举碗一饮那么方便，待到几人七手八脚的抓住他的手臂时，半海碗的馄饨汤已经进了肚子。
“快送百草堂！”
“谁去找王大夫，定要王神医亲诊啊！”
“绿豆汤，谁家煮了绿豆汤先拿来灌他两碗解毒。”
围观众人拉扯着施小梦乱成了一团，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其中更以桔梗为最，双手抓着施小梦的衣领猛烈摇晃着，同时大吼大叫仿佛想将手中人从黑白无常那里拽回来喊回来一般。这头铁牛的力气是如此之大，施小梦只觉得就算自己没被他抖碎也快被吼死了。他试着说什么，可在对方压倒性的音量面前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也正是因为场面太过混乱，以至于所有人都荒里荒张只忙着想救人，却没人去关注一下最基本的事实——那个被救的人是否真的需要救治。
众人叽里呱啦中……
“放开我啊！”施小梦大叫。
众人继续骚乱中……
“我要被你们撕碎了！”施小梦怒吼。
众人持续的拉扯混乱中……
“那碗汤里根本就没毒！”
第三次豁出老命撕心裂肺的大喊终于引起了有人的注意，冷静这种东西就像狂乱一样会传染，一个接一个所有人忙乱的人都看到了本应和那条狗一样七窍流血四肢抽搐的人正中气十足的大叫着，一张黄瘦的脸上红光扑扑，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坏水，那模样直让人觉得全镇人都死绝那天这个祸害也会活好好的。只有桔梗还在关心则乱的继续摇晃着，众人连忙改换目标变为拉扯这头铁牛。
“那碗汤里没毒？你小子耍诈？这不算！”
由慌乱到清醒，又由明白转变成暴怒，明白自己被耍了的张屠子又抄起了杀猪刀，看模样如果不是周围人死死拉住，他定要让那没死于砒霜的老千在自己手上再死一次。
“去！你从头到尾想一想，我哪句话说过汤里有毒？我说过砒霜会派上用场，说过谁喝汤快谁就是谁赢，说过没准放在汤里的就是五香楼佐料，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毒与这汤会有啥关系？”
施小梦振振有词的分辨着，张屠子脸涨得通红，脑子转过来又转过去，却硬是找不到对方言语间的破绽。周围旁观的人眼见施小梦没事本就心头松下一块大石一阵轻松，现在听得他这番说辞虽然觉得有些投机取巧，但细细一想来却也抓不到什么痛脚，几分好笑之外也不由佩服这小子机智周密，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还说不出。平日里茶馆听来的武侠故事也不过如此，众人十分满足这个热闹之余也以仲裁者身份纷纷判定张屠子输了这场决斗，该要赔福婶那半斤猪肉，并假若以后再有秤上的把戏，大家就将他赶出落叶镇。
眼见已成公断，张屠子也不敢再惹众怒，恶狠狠走回自己肉铺一刀砍下半片五花肥肉甩给了门外的黄皮小子，“砰”一声关上了门竟是今天提前打烊了。
“这一刀斤两却足，怕不有七八两好肉，张屠子，谢了啊！”
施小梦在门外不知是真心还是戏虐的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人眼见热闹已毕也都纷纷散了各自回家做饭，霎时间前一刻还热闹非常的菜市场就只剩下了施小梦和桔梗两人。
“桔梗，跟我去福婶家，今天她那小媳妇怎的也得烧一盘肥肥的红烧肉犒劳咱哥俩！”
施小梦看着手中的片肉，边说边抹着口水，那模样好像已经三两月不知油腥味了。桔梗却笑着摇摇头。
“我还得回家伺候我爹吃饭呢，今天跟你这一耽搁，回家少不得又要挨一顿骂。”
“那你去吧，我改日再去看望伯父。”
施小梦知道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爹和一个靠不住的后妈，一日三餐确实都离不得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