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梅开雪积时节，与悟空一同外出机会便少之又少。他只道怕我受冻，虽知他为我好，却不情愿领情，因而每次裹被围炉昏昏困困时，都像个被独自丢在家中无人理会的孩子般委屈。这样度了几日，终要从这枯乏的安逸中挣扎出来，山林泉石难抵，便强迫山兔与我京城中去兜一圈，未料风劲寒栖，委实受不住。抓紧身上一领斗篷，拖着云雀就近择店避寒，说是就近，其实是瞧店名方进，多少存了点私心。】
【早闻这家冰饮店，却未曾进内过，因身边人皆嘱我不宜食冰，便也不宜进，可如今进了，便十分馋，想来平日连些水果都要忌食，如今倒想放肆一回，何况店内如暖阁红垆，严挡帐外风，在这吃一次冰应也无妨，反正，就吃一次。开心地点了冰酪与冰碗儿，听闻山兔耳边鸟雀啾啾般的劝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又点了份豌豆黄来堵她的嘴。】
【择了偏僻角落，将整个身子都缩在斗篷中御寒，只露出睁圆的眸子，可见眸中一点点跳跃的小光斑。仍听山兔絮絮地念叨，气得将眼一翻，堵她。】
你怕什么，你不说不就没人知晓我吃冰吗。唉怎么那么没出息，没事的！

【因是冬日，来品冰饮的客人终归要少，店内清净，倒与暖帐外萧瑟冬景可相呼应，虽已阻断寒风，却仍是应景得莫名生出几分寒意，待点的各式冰饮上桌，瞬觉寒意更甚。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却未退缩分毫，大抵是对未知事物过分好奇，或是对食物与生俱来的热情，从来最惧寒，此刻也敢尝试。抬眸要劝山兔开吃，却见她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不解地皱了皱眉，以为她还忧惧，不屑于再理她，自顾自低首尝了口冰碗中的甜杏仁，碎小冰块落在齿间，眉梢不禁一抖，咬着牙齿承受这陡生的寒凉，连身旁有人都未察觉，听人冷冰的问话，下意识地回一句。】
唔……太凉了。
【话音甫落，才察觉不对劲，猛然转首，见耳边近在咫尺的玉面，因朝思暮想，几日未见，此刻一见，又惊又喜又怕，可瞧清他陌生表情，如檐上厚重难融的落雪，便只剩怕了。我想他应是在生气的，缘由我也清楚得很，忙将口中碎冰咽下，霎时凉沁心脾，受不住地蹙了眉尖。心虚地伸出手将身前的冰碗悄悄地往对面山兔那推了推，再推了推。不易地展眉，勉强地勾一弯乖巧的笑，还企图蒙混过关，声音软软地问道。】
你怎么在这啊？这几天真是好冷啊，我们现在去吃火锅好不好？

【当同那位老先生交谈的时候，连泰清都被安排在门外，我以为会有转机，但被判定了死刑，无可转圜，更别再说是千金能求一线，出门后一路走过的时候乌云积压在心口，像是电闪雷鸣锤击，也不能痛快的下一场大雨，容我宣泄，而那秘密像是掩埋在井中的怪物，容我血肉喂养，不能公之于众，心中疲累无人能解。】
【冬日的店里寥寥几人，她极为瞩目，当我看到她时，该是欣喜，拥入怀中，解这些时日的相思，可靠近她的时候，看着她将那碎冰送入口中，如饮鸩，像是风过将那凉气连根拔起，吹向自己跟她的脸上，她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在她身边，转眼回神的时候，又想来一招瞒天过海，眼睛一低，顺着她手移一寸，目光就跟一寸，片刻都不给空子，到最后她将冰碗推给山兔的时候，才将目光重新定格在她脸上，一双眼睛即使是在梦里都百转千回的相见，可那被霜住一样的眉头紧蹙，此刻她一定五脏六腑都觉得发寒，握紧的手又死死抠进去，面上依旧淡漠。】
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第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答复她的要求，直截了当的来一句，连坐在她身边都没有，只是站在她对面，在零星几个人的屋中极其显眼，却只是盯着她，眉头蹙的更深，压制自己不去盛怒。】
你知不知道你——
【声音突然止住，一时间恨自己不懂把持情绪，似有些疲惫，没像往常一样跟她好声好气的解释，只不过三言两语，因心中被医者的话而拘紧，连个缝隙给自己喘息都没有。】
算了，天太冷，我送你回府。

【明明四面暖帐，可此刻冷风如刀、万里飞雪，皆在我身边了，我像是砧板上鱼肉、烘炉中万物，因他此刻未曾见过的极陌生极漠然神情，每分秒都在煎熬。愣愣地听他还算平静的斥责，却显然听出这平湖般语气下，藏着万尺冰窟、上古火山，藏在袖中的手禁不住一颤，随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看着他眉心陡起的险川，一时竟不敢言语，慢慢低下头去，心底委屈化作一个个酸泡泡涌上，也不理他说要送我回府，只是久久无声地坐在那，像个别扭的孩子，半晌，才闷闷且执拗地回绝。】
我不要。
【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别扭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理亏，可总觉得他不该这么动怒，以往我再如何胡闹，他也未曾对我如此冷着一张脸。其实我们好些天没见了，我好不容易见着你，不该是这种情形啊，就算你语气多温柔几分，神情也少些淡漠，我都可知道我错了，然后握一握你的手，也好乖乖跟你一起走……抬头固执地直视他，眼底似有几颗星子，忽明忽暗，夜中泛光。】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要你送。

【方才有那么一瞬，如同置身空谷中雪湖，心中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纷杂又寒冷，他的话像厉风里扑朔的细碎冰雪，相互裹挟着刮进耳中，而我只顾在这恼人的清寒中想，是否真是我任性，甚至又想，不如就此妥协。从心而论，我委屈是真，怕他嫌厌我也是真，所以好犹豫，怕万一自己便是如他所说的任性，却还不肯伸出手去认错，他会不会嫌我烦，嫌我无理取闹。】
【可将事态想得那么不堪，却仍十指攥紧了衣袖，就是挪不开分毫。我本想着，若是他哄劝我一下，不要多，只要一下，我就和他一起回去。可他真的来哄劝我了，以一种陌生且疲惫的语气，我却依然放不下心底那点执拗，因他眉心沉沉的风云，越积越重，让自己觉得与他的距离突然隔了很远，我在雪湖这头，他却是雪湖另一边落雪中模糊的影。该怎么去拥抱呢。】
【心底太乱了，压抑不住心底泛涌的委屈，猛然从座上起身，眉心难解，一汪柔波揉在眼底，却是清泠的光，用力咬了咬下唇，再开口，却还是难抑音色中的微颤。】
你累了便不要再管我了啊！

【怒气冲头，话音一落，便开始隐隐有几分后悔，又见他听罢此句的不可置信模样，心中某处一软，便增了几分踌躇，本来欲言又止，怕自己说得过分，可听闻他末一句喃喃的质问，有千言万语，都可哽在喉头。不禁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抵着掌心的皮肉，没有钻心的疼，可制住许多冲动。心事化作眼尾的一抹怨怼的淡红，哑声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字。】
你……
【山兔在旁扯了扯我衣袖，终是不耐地拂开，转身便绕到他身前，固执地仰头看他，看他深锁的眉头，看他颇红的双眸。鼻头一皱，努力憋回莹莹泪光。】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认为我会很开心？
【只知语无伦次的质问，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心情，心里作一团乱麻，纠缠打结，让人只顾气恼。心底那点冲动，终究未抑制住，抬脚便踢向他膝盖，随即旋身向店外走去，不肯看身后他作何反应，步履气冲冲地，边走边赌气道。】
那你便这么想吧，最好一辈子都别管我才好。

【不自觉地将步子放得很慢，像是心里急切地在等谁追过来，可是行至一半，身后静悄悄的，连阵风都不肯扑来，唇角向下一垂，写尽了失望，却还是不争气地偷偷回头看一眼，眸光再低一低，才看见蹲身皱眉的他，若说毫不动容，便是个笑话。眉心随之皱一皱，还是狠心地转过头，步伐也渐快，怕自己心意不决，又要没出息地奔回他身边。】
【当近店门时，见泰清从外赶进来，暖帐一掀，又是厉风重重，吹得脚步一顿，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路过的泰清。低首将脑袋往斗篷中缩一缩，就要抬脚继续走，却听闻身后泰清的惊呼，身子一僵，心想方才那一脚的力度不会这么重吧，可仔细一想，方才正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及轻重。后悔地叹了口气，什么怒气都放下了，转而代之的自责同担忧盘踞心头，急忙转身奔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臂。心口好焦灼，似有一把火烧上眼眶，将一双眸烧得热烫，话音一启，便是慌乱的哭腔。】
悟空……悟空你没事吧，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是不是很疼啊，对不起……

【蹲在地上的时候眼睛是一直看她的方向，看清她的迟疑，看清她的犹豫，更多还是内心在烧灼的矛盾，像是在演一出计，筹码就是她心头的自己，此刻泰清察言观色，不禁想给他拍手叫好，可还是装的有模有样，不出破绽，泰清假做虚扶，跟着他起几下，还是装没站稳，又一次蹲下来，不过是在心底数了几个数，果不其然，耳边风声夹杂着慌乱的脚步，自然是她。】
【其实她一个小姑娘，下手重能有多重，无非是没有防备，这会儿疼痛早就消散不见，可我需要这契机，她急促的扑向面前，手腕被握住，隔着衣料能察觉到的紧张，哭腔入耳，慌张的解释，自然是让布下的军马阵仗皆乱，连忙抬头看她，一双眼睛通红，因焦急而将斗篷的兜帽都跑掉，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头，眼中只有她，却无法言语，如同这寒冬梗在心头，又像是春暖开化，换做自己矛盾的很，只能蹙着眉头看向她。】
【看了很久，慢慢抬起手抚过她的脸，即使是有千万般的苦衷去沉默，去爆发，但是在她面前只有包容和妥协，指间摩擦脸颊，熟悉的触感，缓缓轻声对她说。】
是不是不生气了？

【指尖是他温柔脉搏，平稳像春日的山涧，化融冰面，复苏万物，心内那点擂鼓般的慌乱也渐渐平息，却仍旧红着双眼看他眉心险川，有冲动伸出手为他抚平，可稍一愣神，面上便感他指腹摩挲、掌心暖源，眨眨眼，专注望进他眼底柔光。闻他问，急忙摇头，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倾身抱住他，太过温暖怀抱，仿佛热度将眼底冰封也融化，霎时模糊了视线。】
我不生气了。
【将心平静下来，回想一下，才觉自己好无理。明明自己不该，被他发现，生气和训斥也是理所当然吧，可我却僵持着不肯认错，在他眼里，很过分吧。想到这，鼻子一酸，心也跟着一酸，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忐忑问他。】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讨厌？

【皱眉抚过她的脸颊，她的眉，眼，唇边，都像是刻在脑海里，方才置身于冰与火，苦苦煎熬，是因为心血搅尽却不能改变的无力，可看到她才明白，即使是不如人意，起码在一时算一时，度一天惜一天，既然无法将那恶兽一样的痼疾连根拔除，那么就凭一己之力，挡住雨雪风霜，辟开秋寒冷冻。】
【当被突入起来的拥抱撞的满怀，条件反射一样的将双膝着地，继而搂住她腰背，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像是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天神法眼，还她个全美之身，可还未将目光从她眼中移开，只知道在漫上绯红，红的眼中泛泪，红的心中酸涩，像是眼睁睁的看这倾盆大雨终洒下心头，原来是这般难过，下颌抵着她的发，闷闷的声音在肩头不平，突然轻轻的笑了一声，将声音放的柔和。】
怎么会。
【安抚一样的抬手摸着她后脑的头发，任由她的眼泪在肩头撒野润湿，明白如今不是因记忆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突然不去奢求那可怜的侥幸，既然没有，那便不会再求神告佛，其实这样也就很好，贴近她的头发，寻着熟悉的香气将她搂的更紧。】
是我不好。
【是我在害怕，是我在草木皆兵。】

【埋首在他温暖的肩窝，一双眸子中有蒙蒙轻雨落，打湿青山，不肯抬首让他看见其中云雾，却不知已将他衣衫润湿。发上的指触越温柔，话音越柔和，越让人无端要泪流，就只有在他面前，喜怒哀乐都藏不住，整个人都成了一本浅易的读物，供君翻阅，毫不费力。喜欢便是喜欢，生气就是生气，委屈要说给你听，连不甘也要表现，所有同他在一起的情绪，从不作他解。】
【其实他予我的答案也算预料中，可真切将这柔和一句话听进耳中，才算暗自松了口气，听见耳边笑声，又贴近他怀抱几分，终于安心好多。下颔稍向上移，抵住他肩头，脸颊贴上他侧耳，猫一样轻轻蹭了蹭，像是讨好，又像是撒娇。吸了吸鼻子，将漾波的眸光沉下，在他耳边轻启声。】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这浮华人世间，我真的很喜欢他，所以若是为他，英勇也值，乖腻也肯。在他怀中时，我想我是要陪他终老的人啊，要长相厮守，还要子孙满堂，怎么好这样对他发脾气，若是他被我气走，世上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人，似他称心，似此刻与我相拥。可他温热的面贴近，霎时冰河消融，阴影下一切疑虑或委屈，都可随着化融的长河东流不复返。】
【得他一句应允，心满意足地离开他怀抱，眼底的泪微涸，可长睫尚湿，眸中却好似仍有山中云雾，一时将他眉目看得好模糊。抬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还未放下手时，面上便感觉到他温柔指尖，轻柔的触摸擦拭，便将手放下，仰着一张花猫似的面，再缓缓睁眼时，终见他清晰眉目。】
【兜帽将脑袋罩住，眸光向上一抬，看见额前一圈细细的雪白绒毛，忍不住向上吹了口气，吹得额发一扬。听他启声，忙收回目光，转而落在他柔和面上，难得乖巧认真地听完这样一番话，待他话音一落，重重地点了点脑袋。】
我不吃了，也不生气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听话地抬手又揉了揉眼睛，擦干眸中水泽，抬头对上他一双眼，声音放得好轻。】我说不让你管我……其实都是气话，都是假的，你不要信啊……

【我看着她眼中慢慢盛满水泽，一捧又一捧，连绵不断，似江南天青时永化不开的雨季，心中自责更甚，怎能如此，怎该如此，当时初遇信誓旦旦说的是什么，心中想的是什么，是给她遮风避雨，还她个阳照高空，如今将语言化成刀剑，连我的平和都像是伤害她的武器，将手又一次捧住她的脸，拇指划过脸颊，随着她流过的眼泪丝毫没有不耐烦，给她抹过泪水，指尖的濡湿去更真实，突然才恍然大悟，原来积蓄许久的一场雨下下来，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当真是厌恶至极。】
【手上没有停顿，描绘她的眉，她的眼，一次次的，像是在继续安抚她，又像是告诉自己她还在，患得患失的毛病在得知那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如同恶疾一样缠绕在身边，自方才就蹙着眉头看向她，当她一些细小的动作入眼时，才将眉头解开，不可置否的抿嘴轻笑，给她理了理额发，她似乎怕极，乖巧的点头应允，随着声音一顿一顿，继而笑的更为衷心。】
好，这才听话，肚子饿不饿，带你去吃火锅？
【那双红着的眼睛梦里总能相见，可见过千次万次从未有过以这样的形式相见，我想那双眼应该是天上的弯月，空中的繁星，该是一笑天地回春，该是天地失色更对，我从未想过会是剑拔弩张，会是泪水涟涟，她的话入耳，心中莫名一揪，似悲似喜的看她一眼，仅仅是一眼，转眼间那模样如同方才的严厉一样，消散不见，继而换上昔日的嬉皮笑脸，捏紧她的脸颊往后一拽，故作疑惑道。】
这个是假的，叫我不要信，那你之前说中意我是不是真的，我该不该信啊？
【我想照顾你，这一生世，我都想竭尽所能，可我怕的不是我可以只手遮天，任意而为，而怕的是我对你，到头来只能两手空空，束手无策，可如今你还在，我自然不会怕，我想人定胜天不是虚谈。】

【终见他熟悉笑容，深锁的眉也舒展，仍是人间山光水色都不及的好看，眼角眉梢的笑意也随之醒在冬月的冰封下，似桃花绽放般复苏。凝了一身伤悲的力，随他一句话便可卸得无影无踪，身体轻松下来，冰冷的寒意也消融，像春溪流遍四肢百骸，温热了一腔血。听到火锅两眼便亮晶晶的了，忙不迭地点头，眼巴巴地盯着他，认真委屈。】
很饿了。
【吵架太消耗体力了，感觉肚子都在抗议，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脸颊却被突然捏住，措手不及地唔了声，不满地看向罪魁祸首，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想把他作乱的手拽下来，脑袋向后仰了仰，将一张面脱离他魔爪，随之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手臂，也不管他会不会嫌自己粘人，恨不得整个人挂他身上。这才安心下来，恨恨地回答他。】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呢！那一句当然……当然要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