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旋女,当风舞,心应弦,手应鼓。
绢纱蒙覆的肩是西天淌着蜜乳的河,环过盈盈飘飖的胸腰。并指掣目,惊变燕钏莺珥;横腿回拨,撩动虹晕轻巾。盘朱的纤纤玉臂回风一舞,绕指处奔流出一股一股秀逸的红与灿金。涂金的颈子伏得低了,乌云样的发鬓粘满前额,分明是屈身俯卧的柔姿,香汗淋漓的颈后却平白跃起一段韧实的筋节,似暗蛟蛰伏、似凤凰折尾,趁胡琴的尾音凄咽未止,已绕过了千匝万周,直欲破肤而出。那阉鼓守着慢板五弦平平击打,忽而凌空一响。飞天软袖的飘旋刚直地扬起,带得脖上五色珠串跳荡入怀,向前平展的双手叠云又惊风。点椒的唇饱染霞色,停眸处似也有了潜鲸暗吸、骊珠乱弹的旖旎风貌。奏至激昂的筚篥骤然停转,沙锣一击,于是漫天飞纵的流焰骤然失了锐气,弦鼓一声双袖拢,回雪飘飖转蓬舞,是云端的飞天梵婆敛束罗裾,堕为异域尘沙里盈盈一点亮色。
北风卷地的河西是中原干涸的脉系,绵延千里的荒漠在龟兹与大唐的界隙开裂,两段迥异的文明分踞大陆两端,在高唐开化的遗韵里日渐相融:在那密水南,大城三十,小堡三百。上国的使节到此张鼓天子的尊名,小国的寡民则亟须商贸往来以滋养生息。于是水布龙伏的敦煌诞生于盛世的节点,交汇于原始的野性与早历开化的文明。软舞与健舞同行于市,唐彩共燕脂并开鸾裙。白日的敦煌是一寸溶金的土,夜时便是胡姬香雪肩上的一道纱。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擅跳胡旋的艳女左旋右转,挽金环的光裸小臂纹有舞神干闼婆御天的法相。乞寒节的斗舞礼俗自胡旋发祥的康居流入敦煌——疾旋至臂上干闼婆离袖飞去的舞者,膺受极乐境司戍舞乐的神女“妙乐天”之盛名。
我掬水卸妆,眉上的金粉从额角片片抖落,雪敷的纤指扫过头面钗茸,捧玉钟的宽大彩袖自松敞的兽头臂环里褪出。光洁的小臂是蜜色的河流,彩漆纹画的干闼婆已漫舞云间,神女眷吻的青春肢体犹如新生。我脱去彩绣辉煌的舞服,复又在颧下点了双砂,挽起堆耸如云雾的唐女高髻,贴上厚重花黄。描金的奁下压着一张薄纸,墨迹淋淋漓漓地挥洒而开,铺下笔底森然的上国气象,惊回敦煌线条粗犷的长风。我推开奁盒,再次诵念那纸上漫然写就的短短数句。
“胡旋女,凌空舞,焰纵烟腾循天路。旋转腾踏迥回雪,弦鼓声声望卉都。”——字迹儒秀,措笔工整,这确是唐人的赠诗,乞寒舞礼后由着胡服的汉人尉官送到房前。大唐诗骨天成的使客日前曾在金场下观舞,自觉与中原盛行的软舞迥异,故邀我到他帐下一叙。
这不是第一位以诗吟咏胡旋妙舞的佳客,但仅凭照面半曲便能窥见舞中真意的汉人却见所未见。梵语中“卉都”意为神话中舞乐之城,而舞女化身为烟、腾袖如雾,意在乞寒时借干闼婆的馈赠飞升往神话中辉煌的城池。习舞十载,一旋一鼓间晦涩曲折的心路一经看破,纵使身登舞乐的神坛,也难拒一会知音的渴盼。
“我是妙乐天,获干闼婆离袖之赐的康居舞女。”
我巍巍地行下舞礼,胡语短促而拗舌的音节压在唇根。而大唐的使客长揖为礼,受风沙磨拭的眼已鲜有文士修雅的意味,堆在眼底的苍茫与矜傲触及我略显怪诞的衣着,立时化作了轻嘲的一瞥。他开口,纯熟的胡语与敦煌人无异,早已没有汉文音节玉石相扣的韵板。审视我犹如审视一件质地上乘的尤物。
“大唐少有胡旋女,你的舞技也足冠敦煌——虽比之公孙、阿蛮尚有不及,但长安管弦遏流云,惊鸿登琼林,陛下的梨园舞苑,恰缺你一枝异域奇葩。”
“您能看破我的舞,这在敦煌也是不多见的。”我听得懵懂,
他不耐地摆手。
“在你曲意欺诈的肌肤里作势起舞的干闼婆,她把心的蜜乳流往东方,流往李氏的大唐。公孙氏是手;杨太真是她腰眼里漫缠的茜色罗绢,你便是她发辫上的番莲金铃儿,在胡旋的涡儿里伶仃辗转,打着圈儿往她稀少的发尾坠去。”
“干花与鼠尾草渍上酒液,双手叠转时一擦就净——。”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为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