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木兰归京，调入吏部当差，已有月余。从前所涉，土木营造为多，与户部周旋已足，而今经理铨叙，百官调任俱过案头，赞上治官，以官治民，方觉工部虽奔忙，却是实打实的闲差。再不是能到重华倒苦水的岁数，干系重处，仰仗七伯，也堪应付。开设科前月急选已毕，年底他务不必速成，手头杂事加印下发办理，踱出案后松神。见容珵料理完差事，也至休憩时分，指一侧道）
容大人，坐吧。

（眼前人，治正始选入吏部当差，迄今四载，至副理事官，算官运不差。天子脚下，仅凭理事官名号，未必识得，能知这号人，也因年中裁减在营年老兵将，准致休回籍，由他而始。久侍老爷子身边，若还算有所学，便是于人事，需记门儿清，笑道）
已到休憩时分，仍因事找你，我就这么不体谅人？
（指桌上茶盏，道）苏州贡的碧螺春，尝尝。这物娇气，必需近松竹、远恶木，方能长成。

【 这话说得有趣。一勾唇，低声笑开。 】
哪里。只是在位谋政。动作停了，脑筋该转还转。倘真有要紧事，还管那些？
【 目光转移，落在他所指的一盏茶上。茗香悠悠，捧近前，绿芽舒展沉浮，颜色鲜润。近松竹，远恶木，对于弱不禁风的茶树而言，又该如何达成此理？点点头，深以为然。 】
是了，茶芽虽小，讲究向来多。栽茶株这项技术活，还得倚仗种茶人的本事。

（裁撤致休人中，不乏雍观朝老将，玛法虽则顾念君臣情分，也欲整饬军务，提拔新人，充实各营，照准行事。却不知提此议是出自公心，还是欲凭依附皇父，谋取私利。他祖上为姑苏之人，于茶道应通一二，道）
正是这理。松筠万年常青，四季不改柯易叶，是通礼之物。茶农间栽松柏，一则使茶染其清气，二则更可为之茶遮风避雨。
（手按茶盏，松眉一笑，复道）如今这吏部中，做的也是一样差事。

【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姑苏堪称茶之源头，虽自己这辈大多从姑苏迁出，好歹回过老宅，其外便有大片茶田。只是那里，方圆可见的绿色俱是茶株，松竹倒是未近。予以肥沃土壤、充足水养，一样生得清香四溢。自然，那不是碧螺春。如何培育，因种而异。 】
哦？
【 以此喻吏部，育新才？心中有些思量，却暂只笑着顺其话头，狭眼随之似眯微眯，仿佛有微小弧度。 】
那依郡王一段时日了解，吏部这门手艺修得如何？

（如今国有二主，众臣私下诽议一君为礼，并非全然不知，仍以重华皇祖为先，是何故？皆因皇父怠政，此礼，终将祸乱朝纲。为君，置万民于不顾，苛责言官，流连内廷。谋刺大逆，为父为子的面目，也已不堪。望他一眼，道）
考功定等皆是纸面文章，职在秉公参赞，为朝廷修枝剪叶，尚可。而吏治根在人心，根深者叶茂，各人心中是竹筠是恶木，你以为应如何分辨？

【 最为复杂是人心。茶株要乖得多，种在何处，长在何处，修枝剪叶全由你去。但人不然，人是会跑的，想疏导还是想限制，都不会一意听话。对于考功是表面活，没有异议，但冗杂庞大的系统有时还定要留住这些表面活，一定要留点能钻的空子给人钻。 】
啊，那要看郡王如何定义：人心何为恶木，又何为松竹？
【 奸滑为恶木，忠直为松竹吗？哪有至邪又哪有至圣。换言之，所谓人，难定善恶。即便定论，善人不一定成事，恶人不一定坏事。 】
目的相合，求索之中又无极端冲突，便算是同道。

（纵他依附皇父，平日办差，不生二心害事，也无足忌惮，况吏部初来乍到，除自工部调两使得趁手的堂官，无一亲信门人，原也有的料理，不急一时，道）
这话就错极了。
（稍是一顿，复道）所求不同，能守和衷二字，未必害事。所谓同道，亦会匿怨而友。朝臣依你这准绳行事，必朋党成风，朝廷、部院如此行事，也必酿出大患。吏部以铨叙赞上，辨良莠正根本，防以公谋私、朋党为患，此皆职分所在，是不是这理？
（热腾气散去大半，端起茶盏，两眼仍望着他，啜口茶，前话不复提，笑道）
好生办差，过个好年，去吧。

【 虽是同道，不代表必然同心。匿怨而友有之，更有横眉怒对，相厌相弃者。不处同道，即便一时礼待互敬，就要紧关头迟早反目驳辩。你说这是以公谋私，朋党为患？何不言是另一坚守己念之法？水至清则无鱼，黑白共生，高低错落才是好景。化内消外岂非妙哉？至于如何得胜，擒王之后，自会重新洗牌，于其附庸，何必一一拔除？至于擒王前，大事若成，必有牺牲。 】
一人朝阳，一人向月，良莠根本本不同。郡王认为的真正错处亦可能为别个眼中真正优处，这与公私，并不相干。无非是，有人信他而你不信他。
【 经他批夺，仍是表情自如，神含逸兴，语后啜茶，二人一时归于静默。待他又开口，搁了杯，起身又作一揖。 】
同祝郡王。
【 别后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