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雪后，小病一场。半夜烧得脑壳发痛，乱梦叠出，每一小块梦的碎片里，都要她的身影。不知过了几多日夜，终于随着雪停，恢复了清明。
醒得早，天色如墨，漆黑地一团。在熟悉的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更衣、洗漱，闭着眼睛，将一头青丝，绾了又绾。
出门去，还想去白马寺，想去那里再碰碰运气。朝阳升起，铅云未散，看这样子，还有一场好雪要落呢。自车厢内一挑帘，想着她，看谁都像她。
“停车。”
故，瞧着一道肖似她的身影，飞快地闪进一家茶庐，心中惴惴，好怕真的是她，若不马上去寻，就要散在风里了。

是她么？但愿是，可有并不真的盼望是她。我也很有私心，盼望与她，仍在阴鸷的、落雪的黄昏相见。在暗沉的光线里，看不清彼此的面貌，仅靠着身影与体温相识。
生平不曾识得浪漫，这大概是我能想象的、关于浪漫的、最值得憧憬的模样。
缓着步子，猫儿一样的，用足尖走路，因此显出些别样的优雅。一楼的散座，并无她的身影。茶博士满面是笑地迎上来，并不让花桃开口，而是矜持一笑，道：
“我来寻人的，就是方才上楼的那位姑娘。”
话声轻，却很是笃定。由他引我上楼，靠窗的一处雅座，朦朦晨曦之下，果然是她。
“想什么呢？”
如老友一般，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温柔地锁死了她的退路。便是没有这样霸道的考虑，我亦不想与她对面而坐。
对面而坐，中间隔一张桌，可不是与谈判一个架势？我才不要。因没有多余的杯子，并不饮茶，反而握了茶壶，为她的茶盏里添一些新的。总在做这样的事情，故十分熟稔，行云流水的轻快，她来不及阻止。斟好的茶，稍稍烫手，递给她去，笑意里的矜持全不见了踪影。
“想我吗？”

我先顶一下～

目光如一张细网，撒向窗外，覆盖人间。涣散着，不知该定格在何处，只任芸芸众生在眼中来往不绝。
在我的视线之外，有人款款而来，尽管脚步极轻，却瞒不过我的双耳。习武久了，再微弱的响动，都可以轻易令我绷紧心弦。
竟然是她，心中的重量似乎减轻。这一次，又是偶然相遇？溯光而望，尚在打量，不想她径自坐过来，旁若无人。盏中茶叶翻飞，浮沉不稳，热雾升腾在我二人之间，如篆烟书空不绝。眉目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热气抑或亲昵距离变得柔和，依旧冷漠，仿佛忘了那日的雪，那日的一切。
：想你做什么。
始终不去接她斟的茶，任由零星断续的湿雾澄明了空气。

滚水热茶，不喝？真是暴殄天物。常年端茶倒水，手上早有了功夫，稳稳当当持着杯子，支一臂，侧着脸，笑看她。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茶雾氤氲，温度时隐时现，被我呵一声笑吹了，轻柔柔拂向她的耳。稍稍倾了身去，支着头颅的一臂，也前伸，去攀她的肩膀，茑萝似的依凭。
“我总想你，想得心也热了，发了烧，烧得迷迷糊糊，梦里也是你。”
仍旧僵直的身体，没有半点儿要向我妥协的意思。我毫不怀疑，假若被我逼得紧了，她真的会纵身一跃，从这窗口跳入人间。就像一只燕儿轻盈。
“如今见你，还是口干舌燥……这盏茶，你不吃了？”
拈着杯沿，轻一转动，将她留下的唇印对着自己，目光迷离，似在欣赏，也似算计。

……
这人好生奇怪，无端的的胡话信手拈来，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哪有这样浓厚的情意可言？
：是挺迷糊的，现在仍在说梦话。
她无形中向我迫近，兰麝香萦绕鼻端，躲之不及。低头去瞧她手中的那抹茶色，再一探她目光，几分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勾了笑，几分轻蔑。
：不是王妃吗，怎么纡尊降贵，偏好喜欢喝人剩下的茶？

好一朵玫瑰，话带刺儿，笑也带刺。我不气恼，也不怨恨多嘴的花桃。一双眼沉在她的目光里，心是促狭。到底是聪慧，未被几句信口胡诌的花言巧语哄骗，是我小看了她。
“你这话，倒很让人欢喜。不过是婢子随口一唤，隔几重风雪，偏偏送进你的耳里……”
眼风下探，在她心口的位置，稍一逗留。
“还记在心里。”
茶水仍在盏里，半点涟漪也无，是一潭徐徐散着雾气儿的死水。嗤地一笑，指肚抹了杯口的胭脂，倏地向窗外掷了出去。连汤带水，接一声碎了瓷的脆响。免不得袖上溅些零星的水渍，收了笑，仓促地打个喷嚏。
“是侧妃。”
多余的一句纠正。面上无甚表情，令花桃取来自备的茶具，从壶到盏，甚至还有一个娃娃脸的茶宠，那模样儿，与孟氏很有几分肖似。
“这是侧妃的排场，你可喜欢？”

：你想多了，她随口一唤，我也只是随耳一听。
口舌上，她仿佛总爱说些暧昧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天性如此，有磨镜之好，还是用来混淆视听。
茶连同茶杯一起往芸芸众生中去了，没什么可惜的，看也不看，随她怎么做，反正她赔的起。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你家王爷喜欢才是正理。
本是来此消遣，消遣够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办，可惜被她堵住了路，偏生无法动弹。
：请你起来，我要出去。

茶博士听了响儿，探头一看，是自家茶盅，自然要上来讨个说法。诶，要个什么说法儿呢？给几个钱就能打发了事的，我懒得管。
“那茶盏，是为她碎的，找她赔钱就是。”
慢悠悠，弯弯一道唇弧，凑在杯沿细细地啜饮。这般暧昧的说法，当然是我的擅长。乍耳一听，可不就是她的过错？眼看那厮腆着一张讨巧卖乖的笑脸凑上来，自花桃的袖里摸出半片碎金叶子，悬在半空，逗他一逗，随手抛到窗外去了。
“快追，可别让风吹跑了。”
仍是一副慢条斯理样子，侧一侧身儿，为她让出狭窄的通路，任凭她自由通行。
“你走罢。”
窗外，渐渐传来一些嘈杂的争吵。有路人拾到了金叶子，欲私藏了，茶博士与他理论起来，很快吵得不可开交。
“待你走到门口，我便撒出成把的金叶子。整条街上的人，大概都会一拥而上罢？我若喊上一句，还有大把的金叶子，都被这姑娘拿走了……”
又打个喷嚏。可怜如我，头脑发热到晕，还要理会这些蝇营狗苟的闲事。指肚儿残留她的胭脂，凑在鼻尖，细细一拈，一嗅，笑意在眼里涣散。
“你说，他们会宁可信其有呢，还是，放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