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时间快用尽了，优一郎隐隐这样感觉到。
　　睁开眼看到的画面，窗帘在风的吹拂下肆意翻腾，帘上透过的光线将它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明暗交接，仍无法照亮房间中的事物。
　　他静静地坐在昏暗里，遥想那些鲜活、美丽的过往，那时候的阳光耀眼明媚，死亡的阴翳从未遮蔽他的视野。时为黄昏的那一天，大地披上金色的暖意，稍远处独特的属于战斗的声响，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他的身前站着白袍少年米迦尔。
　　“我们找一个乡下地方，那里没有吸血鬼，没有人类，只有我们两个。”米迦尔的声音透过其他一切传入优一郎的耳朵中，优一郎直视他，从那张脸上找不出任何玩笑的痕迹，还隐约带着希冀。
　　那是四年分离后的第一次遇见，优一郎未曾忘记与米迦尔相逢的喜悦和解脱。
　　可他仍没能给出答案。以拯救同伴的理由为掩护，他继续扮演着迟钝的毛躁少年，轻巧的揭过了话题，甚至对此有些庆幸。
　　他盯着远处筱雅队在的那方战场，假装没有看见米迦尔屈服在他决心之下的失落；同时又心虚而不安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透露出多少，也不知道米迦尔到底看出了多少。
　　夕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余晖在天边的云朵上蔓延开来，鲜艳靓丽的金和红色好像有意识一般缓缓爬上了米迦尔白袍包裹的身体，越变越深，好似血迹那般沉重；优一郎回头去看，米迦尔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他发觉自己的脸上沾满了粘腻的液体，唇角不知何时勾着冷笑的弧度，手中紧握阿朱罗丸，寒光从刀柄一直刺入米迦尔的胸膛。
　　鲜血淋漓，撕扯出一片腥气的风景。
　　“不……不是的，米迦……”他的声音在颤抖着，哪怕他早已知晓事情的结果。
　　他看见米迦尔脸上的惊愕渐渐化成一个艰难的微笑，好像在告诉他——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原谅你。
　　优一郎放开握刀的手，惊恐地尖叫，向后倒退跌进一片深深的黑暗中。

　　他急促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梦里醒来，微凉的空气窜入肺部，让他咳嗽不止；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混乱的梦一如既往地肆意撕扯着他的神经。
　　有时是并肩同行在残破的安静街道上，有时是在海浪翻涌的沙滩边，有时仅仅是米迦尔的一次回望。在梦里，血的侵蚀缓慢又突然，从没给过他一丝透气的缝隙，他无数次亲手杀了米迦尔，然后在愧疚和恐慌中醒来。
　　手撑着床沿，站起身，虚弱的身体好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作响。优一郎走近发光的窗户，拉开窗帘，那片光便毫无保留的照进房间中，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睛酸涩得渗出泪水，但不一会儿，外面的世界就变得清晰明朗。
　　他看见今天是个好天气，春阳融开冰雪，空气中是湿润冰凉的味道；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看见从前到处都是的士兵和冰冷的武器，倒塌的石块被运走，废弃的建筑物正在重修，人们结伴走在街道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可能一点也不清楚现在的生活是如何到来的。
　　某些人在经受了深刻的痛苦和牺牲之后，赢来的幸福生活里面，并没有他们的位置，那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优一郎伸出手遮挡眼睛，仿佛那片温柔的阳光对他来说多刺眼似的。

　　在照拂万物的阳光下，浅浅的雪化成水，渗进厚厚的土层里，剩余的则簇拥在树下，好像正瑟瑟发抖一般；冬天在时间里匿迹，过去的一切正在悄然的被洗去。
　　优一郎换了一套干净整齐的便服，蹒跚的行走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看见森林的那一刻，他随意地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株光秃秃的树干上靠坐下来，放纵自己的疲惫；抬头望向上方，横在天空前的树干上点缀着青嫩的新芽，像在宣告事物的新生。
　　从前的某次走在这条路上时，众人企盼着未来并为之努力着，前进的第一步便是分离。
　　他与米迦尔在那个炎炎夏日中告别。许多话在出发前就说得干干净净，于是沉默了一路的优一郎仅能如此笃定、又像寻求保证一样地对米迦尔说道:“米迦，你一定要等着我。”
　　“笨蛋小优……”米迦尔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奈地笑着。然后，优一郎便被他伸手抱住，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往森林走去。
　　优一郎看着米迦尔消失在茂密树林里的背影，感到淡淡的失落和不安，像某种预兆。
　　“只要米迦能找到吸血鬼王女，他就不会有危险。”身旁的筱雅说，“其实我不认为费德里会伤害他，他一定会很安全的。”
　　“为什么？”优一郎问道。
　　“女人的第六感。”筱雅俏皮的笑着回答。
　　然后是如同惯例一般的打打闹闹，仿佛谁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可如果真切的说起意义，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时刻，他从未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的自作聪明，放任米迦尔独自去实施他们所谓的计划——他其实很清楚米迦尔答应回去桑古奈姆，完全是因为他的劝说。
　　此刻想来，米迦尔的温柔总仅限于优一郎，他听从着他的想法，选择着他的选择，他的目光里除了优一郎没有其他人，所以身在人群中也还是孤独着。
　　优一郎又咳嗽起来，疼痛从身体深处清晰的传入脑海，他的脸色泛起病态的红，前额冒出细密的汗珠。
　　如此痛苦也是活该，他想着。
　　然后便站起身继续赶路。

　　踏入湿润的土地，越过一株又一株树木。这片树林和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没有当时那么冷，他也不再是那个绝望到麻木的逃亡孩子，不会再遇见待自己那样好的红莲。
　　他来到森林的另一边，走入桑古奈姆半倒塌的大门。这片废墟延伸出很远，仿佛在证明那场火烧得非常彻底，目所能及都是焦黑破碎的石块，或是几乎铺满整个地面的灰烬，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味道，若有似无，刚好能勾起人们关于它的回忆。
　　他一直走到废墟中央，那里竖着一把残破的剑。那是米迦尔的剑。
　　他在剑前坐下。
　　就是在这儿，他杀死了米迦尔。
　　那天夜里，优一郎像感受到什么，心脏猛然刺痛，待到他的意识逐渐恢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的视线血红一片，感觉脸上粘腻的同时，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勾着冷笑的弧度，他还维持着将刀刺出的动作，刀的尖端直直深入米迦尔的胸膛；他有那么一瞬间无法思考，但随后，他就失去了思考的意义。
　　他能做到的事，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米迦尔的生命走向终端，直到消逝。
　　米迦尔对他温柔地微笑，哪怕那笑容因疼痛而扭曲，显得那般可怜，也不曾模糊过，那是米迦尔所表示的理解和原谅；他看到细腻的灰烬飞向空中，在火光里，那灰烬是温暖而明亮的淡金色，从染血的衣角开始向上攀爬，吞噬裤腿、侵染指尖，米迦尔浑身的血腥随之被净化在虚空中，好像他将要前往的地方没有人间的一切罪恶。
　　可是死亡怎么会是美好的呢？
　　优一郎想不明白，他唯一知晓的是米迦尔的笑容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中，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差错，不停的理解和原谅着他，让他连赎罪都做不到。
　　是的，优一郎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放开已经什么都触碰不到的刀，跪坐在地歇斯底里的哭喊，就像后来他做的无数次梦里一样。

　　优一郎轻抚残破的剑体，慢慢地回想。米迦尔死后，他在世间的痕迹便只剩下了回忆和剑，于是他立剑为冢，同时赋予剑以米迦尔墓碑的名义。
　　它在整个寒冬里孤立着，没有人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没有刻上名字，面前没有哪怕一束缅怀的鲜花。
　　就像优一郎也从没有质问过筱雅等人。
　　缘由不重要，他们所表现出的或真或假的歉意也不重要，反正事情已经发生，而过程他们都心知肚明；作为凶手的他其实没有资格质问任何人，又或者他也不愿承认他们的背叛。
　　优一郎摇摇头，停止回想令他感到寒冷或者怨恨的过往，那从不是他想弄清楚的东西。
　　他在想的，譬如一行人躲避在山野小村中朝夕相处，度过几个月的平静生活，米迦尔每时每刻的陪伴让他总算抓住一些活着的实感；或是在更久以前，久到优一郎快要记不清的小时候，一边嘲笑着他异想天开的米迦尔，一边为他偷来地图和枪。
　　他这才意识到感情留存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久很多，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升华着，只是他愚钝又别扭，惧怕去承认，或者连他自己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感情，便放任不管。所以直到最后，他们之间还是似有若无的保持着一丝羁绊，看似亲密，但也仅限于此。
　　如果他再坦率一些，优一郎想着，就算只是多一点尝试的勇气，会不会就能变得简单一些。
　　时间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在往前走，默默承认一切的发生，断绝所有弥补的可能性，似在嘲笑着优一郎的天真，告诉他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第二次机会。他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的缺口填埋不上，发出空虚的叫嚣。
　　疼痛在他体内发酵，开始频繁地敲打他的身躯，像要将他撕成碎片，透支他的体力。
　　他于是便顺着在黑灰色的土地上缓缓躺下，恰好目视西沉的太阳。在那片灿烂辉煌中仿佛看到少年眼带希冀对他说:“我们找一个乡下地方，那里没有吸血鬼，没有人类，只有我们两个。”
　　他无法遏制自己唇角的笑意，低低答应了一声。
　　微不可闻。
　　……好。
　　意识渐渐飘忽，视线随之迷失在空荡的思绪里，那片白茫茫之中，米迦尔牵着他的手，走在泥沙小路之上，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再无喧哗。

DD

dd

QwQ

dddd

dd

2022年我看见这篇文是拍手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