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素白的雪地上映出马蹄印，来者孤身一人，抬首望了望天幕——璀璨星河和这片高山雪地一样静默无声。
清寒月华倾泻一地，他将马匹拴在枯木上，徒步走向了山崖上唯一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道家清修，总爱找这样与世隔绝之所。
还好，他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分出一部分用来告别，足够了。
走至柴门前，他举手轻叩，动作在下一刻停滞,恍惚忆起许久许久以前，久到大秦帝国还在，久到他还效忠于陛下与扶苏公子，那时，他用逍遥子的消息来激她一同前往东郡。
那时还有个开门的女弟子陪在她身边。
不过按现在诸子百家的情况来看，她的日子，应该也不怎么好吧。
举起的手终于有勇气叩下去，却在触碰的一瞬间，那扇门，自动向后退去。
他自嘲一笑，也是，聪明如她，日子的好坏，估计从未在意。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夜晚的风冰凉。
“外头飘着雪，章邯将军，你还是进来说话罢。”她的声音与自己已经沙哑的嗓子不同，倒和记忆里重合得出奇一致。
越走越近，心跳声在脚步停止的那一刹那，也跟着暂停了。
她端坐在那里，还是那身青绿色的衣袍，还是那头雪白的发，那样窈窕的身姿。
她背对着自己。
“大师……章邯，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
“只是称呼而已，不重要。”
她的语气还是那般清冷，哪怕这么久了，也没有一点儿混杂。
章邯忍不住抬头，看她终于转过身面对自己时的模样。这一看，就没法再移开。
她的容貌，与从前没有半分区别。再看自己，早已呈现衰老的趋势。他有些自惭形秽，但没舍得移开眼。
晓梦的脚步迈得极缓慢，最后终于在他身前三尺开外的地方停住，“将军来此，有何要事？”
她的眼依旧澄澈空灵，如同她的性情，一向不在乎些什么，也不会为了什么而停留。
即便如此。他深吸一口气，这一瞬间不知怎的让他觉得如临大敌。
“大师……章邯来此，是来和大师道别的。”
晓梦的神情无一丝意外，“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她的眼睛飘向窗棂，又自问自答道，“其实时间也没有什么意义，长一点短一点，又有何区别。”
章邯没有说话，看着她走至自己身旁，与自己比肩而立，“将军说自己是来道别的，也不过是这一次，离去的时间变得久远了而已。”
他看着她，这么近的距离，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体上飘过来的淡淡的清香，感觉她的发有意无意落了几丝在自己肩头，停留片刻，又滑落了。
她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为他。
他苦笑一声，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拉住她手的冲动。只有这一瞬，只要这一瞬，也足够了。
他的心头翻涌上很多的情绪，从公子扶苏和皇帝陛下的死，到自己被赵高暗算，到带兵投降，到成为雍王，再到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的未来。
所有的不能让他平静的一切，在她亲手递上一杯茶的瞬间，统统消弭了。
他含笑接过。
也好，她本是超脱世俗之人，自己身陷红尘，有何资格沾染她。
一杯饮尽，他朝她拱手一拜，“章邯，就此别过了。”
晓梦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凝在空了的茶杯上，良久，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道别只是一个徒劳的形式，该说的话，其实早就说尽了。
这一点，他们两个，都无比清楚。

【２】
皇帝陛下的死在章邯心里一直是个谜团，他的调查中断于胡亥继位。
赵高得逞了，终于亮出了他一直隐藏的利爪。
章邯没逃过，本来。
那招“天地失色”，即使他身负重伤，眼睛一度被流淌的鲜血刺激，也不会认错。
大秦帝国终究要毁在奸人手里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活着。然而这个曾和他一同出行东郡的道家大师，却出手救了他。
是想点化他吗，还是……
他看不见她此刻模样，他的眼角也有伤，她索性将他的眼睛全包严实了。
黑暗一向不能给他安全感，摸索间，有人将纯钧递到他手中，掌心触碰的，还有微凉的指尖。
他一把抓住，连同那只手，传来的触觉温软细腻。
“大师……”等自己真的握住，他才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举动只是凭直觉想在被颠覆的天地中抓住一点儿什么作为倚靠。
影密卫毁在政权更迭的血腥里，他九死一生，恍然间生出一切都是一场梦的念头。
纯钧传来凉意，他终于清醒过来，松开手，复只握紧了剑柄。那只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离开。
“将军累了。”
晓梦看着渐次入眠的男人，他就算睡着了，手里的纯钧都不肯放松分毫。她的脑海里回荡着他入睡前的问题，“大师……为何要出手相救……”
她分明已无救他的理由，又好像有。
秋骊静静倚在墙角，她的视线从剑身回落到榻上陷入沉睡的人，他的脸在东郡一别后，沧桑了不少。
不懂什么时候，也不知自己几时伸出的手，等她发现自己的手在他脸上游弋了一会儿之后，停顿片刻竟是没有移开。
章邯因为这轻微的碰触再度醒来，仔细辨别落在脸上奇异的感觉。
是她的指尖……他心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刻犹如被一簇火苗点燃，升腾起巨大的惊喜和震撼。
或许，她也并非什么感情都没有的，或许，她其实同自己一样，都在坚守的信仰上，分出了那么一点点额外的心思。
他期待着，等来她的一句，“你瘦了许多。”柔若无骨的手指擦过口唇下方，又补充了一句，“也老了许多。”
章邯不知该作何回答，直至听到空气中轻微的响动。应该是她笑了。
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放任黑暗再度袭来。

【３】
大雪连续下了几日，章邯本要接过晓梦递来的药碗——手伸出时看到包得不甚美观的纱布，厚厚地缠了一层在他的手臂上。
晓梦罕见地没有直视他，只说自己从未包扎过，章邯笑笑。蒙着他眼睛的纱布已被拿下，他看着晓梦将递过来的药碗又缩回去，他以眼神询问，晓梦扭头看向窗外，“雪停了。”
他依言往窗外望去，汤匙的边缘触碰到嘴唇，“你手有伤。”
他的眼看着她，看她垂首低眉的模样，如果没看错的话，她的脸颊微红。喂药的汤匙轻轻地颤，他启唇，很配合地喝完了全部。
药应当是苦的，他奇怪自己竟没感觉。
“你睡了四日，”晓梦站起来，背对着他，“赵高发布了你的死讯。”
“我以为，自从道家出事以后，晓梦大师，不会再对这些世俗之事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也确实不是这些事，”晓梦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小屋，“世间万物的发展自有其规律，兴盛如何，衰亡又如何，本不必为此心烦困扰。”
章邯久久不语，晓梦临出门时又添一句，“将军，天晴了。”
“……天晴了吗？”他反问，语气里有愤怒，有不甘，有挫败，唯独没有她想听到的放弃。
晓梦半敛了眸，遮住黯淡神色，“将军重伤未愈。”语毕，踏出了这方小小天地。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章邯愣在原地，眼睛里倒映着的，是她离去的背影。
即使只是背影，依然摇曳生姿。记忆里，他也时常这样，在不远处凝望着她似乎永远不可亲近的身形。
他依她身份叫她“大师”，大师的神情那么清冷淡然，确实不适合这万丈红尘。
只是这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章邯不知晓梦给他服的什么药，能让她以此为引，用内力替他疗伤修复。
高山之上气候冰寒，窗外白雪皑皑，不知有多少光阴匆匆，全部凝固在了这里。
晓梦心情好的时候，会来邀他一起煮茶论道。
说是论道，其实也只是晓梦一人在讲，他静静听着，间或冒出一两句疑问，转眼又沉默无声。
晓梦暗中观察着他，即使收敛了那股冷峻神色，他眼中的坚定也从未变过。
是了，他一直都有自己坚持的方向，这才是他。
她亦然。
茶煮好，她推一杯过去给他，纤纤玉手晃在他眼里，他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心神，不懂那时重伤，究竟哪里来的勇气。
章邯还是开口了，“敢问大师，为何出手相救？”
晓梦伸过来的手没有退回去，“以为将军足够聪明。”
她想起章邯时，也会想起天宗所说的“忘情”，以前她以为那不过就是无情，现在想来，根本是自己经历不够。
但她常年闭关，只出世一遭，经历肯定没有在尘世里摸爬滚打的人来得多，可也就这么一次，就足够了。
她把手放回原来的位置，强迫自己压下心绪，“以为将军足够聪明，历经动荡生死，能够顿悟些什么。”
她承认自己动了念想，这一生或许情劫难越，可如果他在，他能留下来，即使达不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她也无所谓了。
到底还是在意了。她唇边绽开一抹笑，极浅，也极无奈。
章邯亦是苦笑，“大师真是煞费苦心，只是章邯实乃愚钝之人，始终不曾放下，也不会放下。”
晓梦的声音很轻，“是么。”她的眼神飘向窗棂，“将军伤势渐好了。”
翌日，章邯在里屋整理行装。
晓梦没有阻止他的举动，只是坐在窗前提醒他，“你理想中的帝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它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章邯将收拾好的行囊扛上肩，“可就算是这样，我身为大秦的将军，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毕生的心血，看着这如画江山落入奸人贼子之手！”
“将军——”晓梦还想说些什么，想用她幼时开始就学到现在的思想来阻止他行将离去的脚步，话到嘴边又放弃。
她分明努力过的，隐藏在无情超脱的背后，那一点十八岁少女的心思，别扭，但真实。
“在将军心里，终究还是帝国的分量最重了吧。”这一句不像她，不像她晓梦会说出来的话。
她的整个人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秋骊安静地躺在她怀里，在无人看见的暗处，她的指节交握得发白。
“晓梦……大师，”他没有回头，“章邯，是帝国的将军。”
“我明白了。”
章邯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身后是他梦寐以求的人，他知道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如果此刻转身……他眼前闪过在战火里牺牲的弟兄，闪过陛下和公子扶苏的死，闪过赵高的脸，他握紧了拳头。
章邯，作为一名帝国军人，他已无法完美卸任，只有死在战场上，才会是最后的归宿。
他逼着自己，往前走，别回头。
这一去，数年不见，他果真没有回头。直至最后的告别，也没有。
门外深夜来访的人已经走了很久，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他来时的脚印。

【４】
晓梦作为曾经的天宗掌门，一向视世俗规矩，人间情感如无物，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超脱，却没料到，自己的劫，从十八岁那年，就开始了。
原来她也不是无情的。
人只要有心了，就不可能再无情。
她记得他的模样，一身黑色衣衫干净利索，人也冷峻，是在对敌的时候。
她记得他来请她一同前往东郡时，因为自己还在沐浴的缘故而变得紧张尴尬；记得他为了考验自己身手而姗姗来迟，却怔愣在她的微笑里；记得她将拂尘搭在他肩上想替他疗伤，此人却不知她能出手已经违背了自己遵循十几年的天宗道义，居然还想让她助他一同为他的帝国效力。
他说过，“大师原本也是一个年方十八的少女。”
他看到的是这样。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年方十八的少女，是因为他，才察觉到了生命。
章邯走后不久，山上的雪又陆陆续续下了好些天。她把窗子合上，拣一个夜晚打坐，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入了梦。
梦境里应该是气候回暖的季节，不远处有冰雪消融的声音传来，她在一片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奔跑，青绿色的衣裙飞扬，那一头，有一个黑色身影正在等待。
跑近了，看清他的模样，他在笑。
确实是笑着的，他的唇角上扬着，那弧度好看极了。她想。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梦境里很奇怪的，她没有顾念来自道家观念的约束，她将手搭在他的掌心，与他并肩而立。
他的手并不温暖，相反，很凉。晓梦想问他，被他竖压在唇上的手指打断。
章邯的容貌在梦境里是初见时的模样，还是那样英俊的轮廓，晓梦却觉得不甚真切。他放在她唇上的手落下，另一只牵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她转头向前方望去，这才发现，他们并肩站立的地方，是高山上的一处悬崖。
前方风景无限阔朗，抬头，风雪已停，露出万里晴空。
章邯的嗓音很温柔，“终于都结束了，晓梦。”
她看着他释然的侧颜，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真的如同少女一般，想把心中的千言万语都讲给他听，开口却只吐出两个字，“章邯……”
“晓梦，章邯此生，不为选择了帝国而后悔，”他的眼神很坚定，“但该偿还的，我一定会还清。”
他握着她的手骤然松开，悬崖下有风吹上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带了下去。
“章邯！”
悬崖上方的空气变成了迷雾，团团笼罩住了他坠落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知道不用找了，不用追寻了。
从泪眼朦胧到清晰，她垂下身子，双手作为支撑，以至于不让自己摔倒在地。
小屋外风声呼啸，彻骨的寒冷笼罩了她。
晓梦慢慢走至窗棂边，指尖似眷恋一般在上面来回摩挲，那上面深浅不一的划痕，是年岁的象征。
“时间……确实没有意义了。”
她知道，章邯死了。

【５】
今年的夏天热得可怕。十八岁的晓梦这样想着，有人叫她往旁边让一让，她索性走远了点，从大殿外站在了过道里。
这是一座千年古刹，每逢重大节日，来上香许愿的人都会有很多，人声鼎沸，让本就燥热的空气更加沸腾起来。
晓梦本是和好友一起到这座城市旅游，刚好赶上农历节日，好友挤在进香的人群中，让晓梦帮忙拍照。
“我隐藏在人群里，你帮我把大致的场面拍下来，我回去后发朋友圈，让他们找找我在哪儿。”
晓梦依言接过相机，好友钻进人群里，一眨眼就找不到人影。人头攒动，晓梦一边费力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稳，一边嘟囔，“还要回去再发照片猜你在哪儿，我现在都找不到你人了。”
一个不注意，她与身后的人背靠背式地撞到了一起。
那人的反应比她更快，转身之后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
晓梦转过脸，视线从下至上。
来人着一身黑色西装，裁剪得体，戴着墨镜，一股冷气不懂是从他身体哪里散发出来。晓梦本想道谢的话就被这股气息硬生生给逼了回去，直觉想远离，却在下一秒停止了动作。
伴随着男子将墨镜摘掉的举动，还有好友的惊呼声，“好帅！”
晓梦跌进他深邃的眼睛里，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说，“该偿还的，我一定会还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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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耶，又有小萌新了

前世今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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